老姜兄弟姊妹多人，数他混得最苦最惨，但也最省心，起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那么多的家务事缠头，这又何乐而不为？但烦心事还是有的。老三家孩子上学缺钱的事，信儿翠云捎到了，不知老姜忘了还是没上心。几天不见动静，三弟媳贺姝竟亲自骑车找上门来。

同样是早晨，帮老姜把羊赶出大门后，翠云正忙着清理羊圈、用独轮车往外推羊粪。倒掉羊粪刚要回去，就见一辆小弯梁摩托车风驰电掣般从对面公路上驶来，只听“吱”的一转弯，便停在她家门口。翠云看愣了，此人的驾车技术非同一般，定是个老手。待来人摘下头盔，仔细一瞧，竟是老姜的三弟媳贺姝！翠云笑了，这家伙，老爷们儿都干不过你，骑这么快干啥？贺姝说天冷，抓紧赶路。随后又从摩托车后衣架上解下一个包裹，问：嫂子起羊圈呢？翠云点点头道：他妈膘儿不咋见长，粪倒不少拉，一天不起，羊圈就不成样子，一个月若不起，粪就顶房巴啦！

“我大哥呢，撒羊了？”

“刚撒不大一会儿，和你脚前脚后，你是从家里来？”

“噢不，上集来，给大哥买了件棉大衣和一双棉鞋顺便送来。”

“还是自己人心疼啊，我正担心你大哥能不能过去冬呢，也盘算给他买件大衣，这不都雪中送炭来了？这回还省下啦。”翠云笑道。

贺姝也不示弱：“我这点炭能有多大火焰，关键是嫂子您，勤快点，把大哥的炕烧热乎的啥都有了。”

“这该死的，就是嘴贫，走，上屋吧。”

翠云在前，贺姝在后。把独轮车放在羊圈门口，回头见贺姝要去厢房，于是翠云告诉他，你大哥搬到正房住了，不在厢房。贺姝“哦”了声，随翠云去了正房。虽然年头不短了，但贺姝到翠云家的次数也就一两次，大事小情，都是老三（人称三姜）来找大哥。这次三姜不愿意来，贺姝才亲自跑一趟。贺姝跟翠云直接到老姜屋，把包裹放到炕上后直奔炉子。翠云则用火钩帮她把炉子调旺。贺姝一面烤火一面由衷感叹，啧啧，看这屋子，收拾得多好多干净啊……

的确，除了电视电话，主卧有的东西这里全有，墙面上还镶着块大镜子。显然大哥的住处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哟，还两套行李呢……”

贺姝往炕上扫了眼，吃惊地说了句，又站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

翠云说，那套是儿子大军的，放完假刚走。我盘算就让俩人住一个屋吧，省得熰烟吧火烧两铺炕。这小瘪犊子老嫌你大哥行李有味儿，这不，我刚把被罩和褥单给他洗了，还有那些破烂衣物。

“噢……你看你看，真是无微不至、无微不至啊，连行李和衣服都给洗了！假如我大哥没有那点小毛病，有个像您这样的女人长期在身边捋量着该有多好！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这可是对面屋住着，但进进出出，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嫂子您可得多多海涵呀……”

暖和过来的贺姝便溜溜地说开了。

翠云也不示弱，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清楚，连他那点小毛病你都知道，我算老几啊……是吧？哈哈……张嘴吃饭，闭眼睡觉，抬腿上山，这是你大哥一天的生活，别的还有啥？你不单单是给你大哥送衣服来的吧？肯定还有别的事，比如关心关心他的身体……

说到这翠云便憋不住笑了，而且是开怀大笑。满以为占了上风的贺姝，哪成想将把柄落在翠云手里，因此被动得脸直呼呼冒火，又改称大姐道，你可别闹了，拿一个废人取笑你也好意思……我闹不过你，我认输可中不？我是说啊，大哥一年也不回趟家，现在我才明白，有这么好的吃住条件谁还想家？本来嘛，一个老光棍子，每天只要把肚子唬弄饱，住宿条件再好点，还回家干啥？更没什么可追求、可惦记的。这点，我还真得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

见她服软了，翠云才收敛笑容，顺手拖过贺姝带来的包裹，打开一看，眼前又顿时亮了下。这女人很会买东西，虽然花钱不多，但这衣物还挺时尚呢；鞋是皮尤的，防寒服还带着毛领子。还有一顶前进帽，同样崭新时尚。于是又问，这都是给你大哥买的？贺姝说，我也是偶然碰上的，大哥那脑袋长得贼拉难看，就得戴前进帽遮遮丑。

“这棉鞋……是不是小了点儿，就像双女人鞋……”

“不小，一点也不小，那是你看大头鞋看惯了；我大哥多大个人你还不知道？我这还怕他穿着不跟脚呢……他妈就这么个小蹄子，竟花了我近四十块！一分钱也讲不下来，气死……哎，甭看是皮尤的，但结实暖和，和真皮差不多……”贺姝顺嘴骂了句。

看看是三十五码的鞋子，翠云摆弄着憋不住笑道：“不错，真的不错，你大哥穿上这行头都可以相亲了——知大哥者，莫过于自己的亲兄弟媳妇啊……就没说给你大哥买两盒药，治治他的疝气？”

“哟，可不许再胡说了……药再好，也比不上大姐的热炕头，您说是吧？其实那都是你的事……”

接着两个女人又都笑。

除了给大哥送衣服鞋帽，贺姝似乎再没别的事，就连孩子上学缺钱的事也没提。临走她对翠云交代，东西就放到这，大哥回来一看就明白了。翠云说放心，放到我手里一样也少不了，不用打个收据吧？贺姝说你这叫寒碜我，我对您还不放心？随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大哥赶羊去哪了？翠云不加思索地用手一指，老地方，西水泉子沟一带……你大哥好找，看见羊就能找到他，这营子就我一帮羊。

贺姝“噢”了声，头也不回地出门骑车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翠云好半天才纳过闷来，吵吵了半天，就最后这句话最有用。什么是看大哥，分明是给大哥数羊来了，在家不好意思问，这是撵到山上去了，于是嘟囔道：找你大哥还能把人咋着，每年的工钱又没少你一分，不就晚开几天嘛……

翠云的猜测一点不错，贺姝出了村头，下了公路顺着翠云手指的方向上山，远远便望见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于是她把车加大油门，顺着崎岖的山路一直奔羊群的方向驶去。

此刻，在山坡卧风处的一块平地上，老姜甩掉棉大衣，正伴随怀里收音机有节奏的摇滚乐，一面看着不远处的羊群，一面跳起了太空舞，而且越跳越起劲，越跳越有兴趣，几乎陶醉到忘我的程度。不错，老姜热爱生活、兴趣广泛、是个不甘落时代的人。自从在电视上看见有人跳太空舞，他便喜欢上了这门饱含情趣的现代艺术，到现在已经有几个年头了，而且越跳动作越娴熟，越跳越规范，无论是夏天的酷暑，还是冬季里的严寒，有功夫就跳，逗得上山的村民远远驻足、不住指着他发笑。老姜也不在乎，连他自己都在纳闷，这太空舞的初创者不会是个放羊的羊倌吧？只因为冬天在山上站久了，冻得实在受不住，所以跺着跺着脚太空舞便诞生了……那也备不住哈……

老姜为自己的推断感到发笑。

今天他正跳得起劲，突然见一辆摩托车加大油门儿、冒着青烟停在他面前的山脊上，老姜迈着轻飘的太空舞步奔摩托车走去。走近了，骑车人才摘下头盔，老姜定睛一看，竟是三弟媳妇贺姝！于是很是不好意思。贺姝也看见老姜这个滑稽可爱、饱含情趣的动作了，欲笑又控地瞅着老姜。老姜首先开口问，天这么冷，你到这干啥来了。贺姝说，大哥，我在集上给您买了件防寒服和一双棉鞋，还有一顶帽子，放羊东家了。老姜说，哪来那么多闲钱还买衣服，穿着不露肉就中呗，还大老远来告诉一声。贺姝说，我不累，也不冷……大哥，你这放多少羊啊？

老姜用鞭子一指：“喏，那不都在那撒着呢。”

“我大致数了数，足有一百七八十吧？”

“何止，沟里还有一拨呢，二百多呢。”

“可那娘们却说才一百多。”

“她的话还有准儿……噢，你说孩子上学还缺点钱是吧？”

“嗯。”

“先找别人捯捯吧，我手里没钱，羊东也没钱，我的钱得年底下工结算，就差一两个月……噢，年底也没钱，明年羊东的两个孩子一个考大学，一个考高中，我的钱她给不上，就等于借给她了。”

“什么？给不上？您就这么草率地答应了？”

老姜笑笑：“喝了点酒一激动就答应了……嘿嘿……另外，大哥高矮是个人，长短是根棍儿，答应的事哪能不算数呢。”

“面乎，您真够面乎的；这娘们儿，净指捡便宜活着，这么多羊，准说她没钱？专捡老实的捏……按理说这羊放钱压得也够低了，她还这么算计，实在不中明年不给她干啦！”

“不给她干我还能干啥，回家待着恐怕你们谁都不乐意……方圆几十里就她这么一帮羊……她有钱，都存死期了，怕支出来把利息瞎了……回去吧，天怪冷的，放心，大哥当过会计，账差不了，谁也别想唬弄我；你给我买那些东西，账先记着，等回家过年她多少也得支付我点，我还你。”

“谁用你还了？我是怕韩翠云把你给算计了，又不是朝你来要钱的，没用。”贺姝骑摩托车走了。

“不是还是。”老姜瞅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又暗自思忖，这坏三儿，啥心眼子都有，一两百块钱的东西就想套走我几千块，借了就不想还，都会捡小便宜算小账，就我傻，我可不上你的当呢。

随后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又得意地放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