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心情很愉快。

散了早朝，他大步走出太和殿，行向御花园。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名年约五旬的儒雅官员，身穿大红蟒服，腰挂白玉革带与金钩。

“夏卿，此行出使广西，天寒路远，着实辛苦你了。”

这名修剪着漂亮胡须的官员叫夏言，去年刚由言官提升为礼部尚书，也是当年支持大礼仪事件的受益者。

加之他学富五车，仪态优美，奏章和青词又写得极好，很得嘉靖的青睐。

相比严肃认真的张骢，唯唯诺诺的李时，嘉靖更喜欢积极进取的夏言，为此，嘉靖特赐予他一枚银章。

这枚银章的真正意义，是夏言可以越过内阁，密封上书。

夏言听到嘉靖如此说道，十分惶恐：“微臣不敢，微臣托万岁爷的福，总算平安回来了。”

最近几年，安南不停在广西边境滋扰生事，夏言所在的礼部负责对外事务，因而他自请前往广西，昨日刚刚回京。

“说说你对安南的想法。”

“回禀万岁爷，安南本为大明藩国，但莫登庸竟然弑君篡位，而且改立年号，不尊大明！这样的藩国若不讨伐，只恐朝鲜、琉球、吕宋等地群起而效之啊！”

“依夏卿之言，该要如何讨伐？”

“臣推荐毛伯温领兵，他经验丰富，能文能武，而且昔年巡抚宁夏时，与边军关系亲厚，极得宁夏总兵的称赞。”

嘉靖沉吟了片刻：“朕记得当年他任大理寺丞时，因错判了案子被罢官，前不久才重回大理寺，依然担任旧职。”

“皇上好记性！大理寺丞的确不是毛伯温施展才华之所，不如趁着安南之乱，调用他前往兵部锻炼，将来再回北边。”

嘉靖不置可否：“夏卿当真为会他人考虑。”

“微臣只为万岁爷一人考虑。”

“哈哈哈！明儿唤陆炳进宫，你们两人一为朕的左膀，一为朕的右臂，是时候见上一见了。”

夏言先是一怔，接着嘴角微微一撇：“听闻陆大人最近频频立功，微臣岂敢与陆大人并肩。”

“夏卿千里奔波，何尝不是为朕分忧。”

“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万岁爷，请容微臣告退，期待明儿与陆大人一会。”

“退下吧。”

等到夏言走远，嘉靖俯首摘了一朵碗大的牡丹，拿在手中揉捏着。

很快，地上飘满撕碎的花瓣。

黄锦笑道：“万岁爷，这牡丹若是成了精，该喊万岁爷轻点了，扯得疼。”

“呵，你这是变着法儿说朕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咱万岁爷最是怜香惜玉不过，都是那夏言惹万岁爷生气，真真该打。”

嘉靖被黄锦瞧破了心思，也不装了，狠狠说道：“毛伯温连个案子都能审错，何来才华领兵打仗！只不过现在陷在大兴皇庄的贪墨案里，被陆炳和北镇抚司咬得死死的，夏言才想着将他摘出来，另外安排一个地方。”

“咱家就说，天底下没有比万岁爷更聪明的人了，他们这点小心思哪瞒得过您的法眼。”

“不过夏言此人，朕还是要用的，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他厉害，还是陆炳厉害。”

“万岁爷的意思是？”

纵然黄锦陪着嘉靖一起长大，这会儿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黄锦有些担心，最近攻击陆炳的实在太多了，锦衣卫内部、后宫、勋爵，如果再加上夏言这班文臣，陆炳恐怕难以招架。

“朕的意思？呵呵。”

嘉靖背对着黄锦，黄锦自然看不见此刻的皇帝，双眸已是一片漆黑。

被夏言推荐的毛伯温，正在北镇抚司的大堂上进行庭审。

毛伯温好不容易托亲朋好友的关系重新启用，没想到就掉进了这个坑里，堂下带来一个又一个他熟知的官员，甚至包括几名这次为他奔走的旧识。

审还是不审？

这让毛伯温如坐针毡。

昨夜，毛伯温得知好友夏言回京，连夜赶到夏府，托夏言为他挪一个地方。

“陆炳杀气腾腾，这次不知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我实在不愿卷入这场风波啊！”

夏言一听，当场应诺：“我来想办法，北镇抚司那个腌臜地，多呆一天都嫌沾了晦气。”

“唉，那便有劳公谨兄了。”

“永乐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桀骜不驯，诡计多端，不仅扰乱朝纲，还诬陷周新、解缙等忠直贤良之臣，最后竟然发展到蓄亡命，造兵器，欲图不轨！”

“公谨兄是指现今的陆炳也有纪纲之势？”

“我前往广西之时，陆炳还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兴王府旧人，谁知昨日我一回京，陆炳的流言蜚语竟然多得连京师都装不下了。”

毛伯温连连点头：“仗势欺人、不敬上官、鞭打下属、忤逆不孝、滥杀无辜……条条都是大罪。”

“我绝不允许大明再出现第二个纪纲！”

翌日。

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纪纲第二的陆炳，与未来的首辅夏言，在养心殿首次会面了。

嘉靖笑容满面：“两位皆是朕的肱骨重臣，又是一文一武，以后可要通力合作，替朕分忧啊。”

夏言拱手道：“微臣一介无用的书生，岂敢与佥事大人并列肱骨之臣，况且见到佥事大人，微臣实在惶恐之至。”

陆炳背负着双手，淡淡问道：“夏大人做了亏心事？”

“夏言半生颠沛流离，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来亏心事！”

“那因何事见到陆某便惶恐？”

听到这句话，夏言冷笑一声，火力全开，向着陆炳绵绵不绝地轰下：

“陆炳你未经审讯，私杀蓟州副总兵周茂云与贾方，此乃罪一。”

“回京第一天，你在皇宫门口鞭打值守校尉，此乃罪二。”

“私自调校尉总旗鲁珲入北镇抚司，违反锦衣卫人员选拔制度，此乃罪三。”

“不尊上官，强压左千秋，殴打夏瘐，甚至连都指挥使张宗说也遭你恐吓，此乃罪四。”

“忤逆父亲，直呼其名，此乃罪五。”

“滥用私刑，击杀大兴皇庄百名侍卫与护院，此乃罪六。”

“擅闯暖春院与庆云楼，当场杀死主事与掌柜，此乃罪七。”

……

夏言越说越愤怒，到最后已是青筋毕露。

他全身颤抖，指着陆炳骂道：“皇上，如此丧心病狂之徒，您千万不要被他蒙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