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商贾之道

李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越到了中世纪，在一个神秘的炼金术士的教导之下，学会了点石成金的秘技。于是，他用一颗蚕豆买下一群从海上俘虏来的奴隶，又用一枚鸡蛋买下来了一群美丽的女佣，他用一枚鸵鸟蛋从一个落魄的商人手中买下了一座城堡。

他的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突然崛起的富豪，有人说，他的资产有一个亿法郎，也有人说，他就是一个得到了意外横财的暴发户，不需要多久，他的资产就会被一群虎视眈眈的穷亲戚瓜分殆尽。

他在城堡里度过了一段奢靡的生活，纵情歌舞，大鱼大肉。城堡里每周都会举办盛大的宴会，美味的葡萄酒就像是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各种珍贵的食材都在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运过来，在厨艺精湛的大厨的手下，变成一道道宫廷级的美味。每天晚上城堡燃放的花火的碎屑，会在城市里积起一层厚厚的灰尘。

无数权贵闻声赶来参加他的宴会，他们在他耳边说着恭维的话语，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尊敬，哪怕其中包含着虚伪和谄媚，哪怕每一句赞美的背后，都藏着无理的请求。可是，李想愿意听那些不切实际的夸奖。他喜欢看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人一旦掌握了对方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能让对方像小狗一样围在自己身边团团转，就算你丢一个飞盘，让他叼回来，他们也会无比乐意。

这场宴会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里，这座城市的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粉红色的薄雾，就连下的雨，都蒸腾着一股清新的酒味。那三个月里，李想城堡里的狗，似乎从来没有清醒过。

如果你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城堡后门的地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像是大象在上面反复踩踏一般，原来那是进进出出的马车，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堡留下了哒哒的马蹄，那是金钱的味道。奢华——无止境的奢华！像是一场大火，燃烧着这座城市每一个人的心。

李想不知道自己送出去了多少黄金。似乎是一吨，又或许是两吨。只要他开心，他可以把任何东西变成人们眼中的珍宝，就连人们不屑一顾的杂草，只要到他手里，就会变成让人趋之若鹜的钱币。世人都爱那玩意儿！可是都无法得到它，他们为了它舍弃自己的尊严，沦为奴隶，放弃自由，成为旗子，离开家乡，成为浮萍，甚至铤而走险，触犯法律。这世界有太多被金钱扭曲的人了。他们曾经是人，可是后来，都成为了牛鬼蛇神，面目全非。

于是，无聊的他决定找一点儿乐子。

他叫来一个奴隶，问他最想要什么东西？奴隶一开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要被主人卖掉，于是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上说到：“主人，如果我犯了什么错，我一定改，请给我一个机会，留在您的身边。”

李想安抚着奴隶，再一次郑重地告诉对方，自己只是想要实现他的一个愿望而已，如果是和金钱有关的，他不介意多帮他实现几个。

奴隶见李想神情郑重，便如实说到：“我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买一家商铺，娶一个女人，富足地度过一生。”

李想对别人的愿望其实没有太多兴趣，可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愿望，然后他问道：“大概要多少钱？”

“一百枚金币就足够了。”奴隶回答道。

李想随手拿了两个杯子，略施手段，杯子就变成了纯金，他又拿了一个壶，一副刀叉，全都变成了黄金。然后，他淡淡问了一句，够了吗？

“够了够了。”奴隶连连答道。

“那就拿着这些，回家去吧！”李想说道。

奴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再三确认，得到了李想的点头应允之后，才感激涕零地退下。

李想仿佛又找到了乐趣，于是他叫来一个女仆，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要拥有一座美丽的庄园，在后院种上漫山遍野的果树，然后酿香醇美味的果酒。

李想对这个愿望很喜欢，于是给了她一颗巨大的金蛋，并嘱咐她，酒酿好了记得给他送几桶。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炼金术，好像除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这让他感到兴奋。于是，他广贴告示，决定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第二天，原本空荡的街道，一下子万人空巷，前来求财的人绵延了几十里，有人只想要求个温饱，李想就给了他一堆金块，让他拿去买衣服和食物，有人想要买一大片田地，李想就让他带马车来装着一车金币走……每天，前来求财的人都挤破了李想家的门槛，他们愁眉苦脸地赶来，喜笑颜开地寄去。

最开始，只是穷人来，后来，富人也来了，再后来，城外的农民也来了，商铺的伙计也来了，直到最后，全城的人都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于是，城里的米面油盐开始涨价，最开始只需要几枚铜钱，后来一斤粮食，要一枚金币，再后来，金币已经买不到粮食了——因为粮食已经被吃光了。

人们开始勒起裤腰带，等待李想的恩赐，能够轮到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就能够变得富有，眼前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二天开始，有人因为贫血晕倒，第七天，他们把运金币的马匹杀来吃了，待到一个月，就在没有马匹了。于是，慢慢有人饿死，但是仍然有人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们刚开始还愿意等待，可是一旦有人饿死，队伍就像骚动的苍蝇一样开始混乱起来，有人趁机插队，刚开始有人制止，可是，后来插队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大打出手，拼了命也想要抢一个名额。

李想坐在自己的城堡中，有些疲惫。刚开始，人们的愿望几枚金币就可以实现，慢慢地，一枚金蛋好像也不够用了，再后来，开始有人来找他，希望他能够治好自己的绝症，可是李想对此无能为力，给了他一个巨大的金杯就草草了事。刚开始，人们赶着马车，一车一车地运送黄金。再后来，进来的人身上开始沾染了血迹，双眼布满血丝，李想问他想要什么，他说自己想要用之不竭的财富，所以李想把自己城堡中的砖块变成金砖，承诺只要他拿的动，就全都拿去。那个人一口气背了几十块，可不慎在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死了。

后来的人，脸上再没了之前的热切的渴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他们身上也没有了所谓的体面，他们衣着褴褛，浑身血污，连一块金砖都搬不动。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蜂拥地冲破城堡的大门，争先恐后地冲到李想的面前，希望他们能够给予自己食物。可是，李想只会炼金术，他把城堡的每一棵花草都变成金子，可是再没有人会看那些金灿灿的玩意儿一眼。他们撕扯着李想的衣服，仿佛要将他撕碎，情急之下，李想把那些靠近他的人全都变成了金子，可是仍然御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已经丧失了理智的人将他淹没，他感到绝望，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最后，他绝望的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把自己变成了金块。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众人散去，大堂里只剩下一段段四分五裂的金块散落一地。

李想惊恐地从睡梦中醒来。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待他的右手摸到自己的左手，左手摸到自己的双腿时，他才庆幸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呼出了整个战栗的梦。

“科特鲁伊夫。”李想用咽咽地喊着他的名字。他的喉咙里仿佛爆发了火山，熔岩顺着他的口腔流入肺里，把内脏灼烧成一片废墟才慵懒地从鼻孔中逃逸。——他需要水！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好在，他眼前就是一条河流，他踉跄着扑到水边，像汲水的老牛一般，巴不得把整条河流都吸进自己的胃里，冷却他沸腾着的、快要从血管中决堤的热血。

他应当是走了。喝完酒，睡醒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他醒来得晚了一点儿，又没有家，所以便又要开始流浪。他心里这样想着。来到这里之后，他早就搞清楚了自己的定位。

喝饱水之后，他像一个癞蛤蟆一样肚皮朝天躺着，此刻他不能动，否则透明的肚皮就会被水草戳破，透明的肠子和肚子就会留得到处都是。他不想，像西瓜一样，摔得粉身碎骨。

他就这样躺着。他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因为他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旅途的艰难，摩托车的每一次爆胎，都会在他的心头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将他连同烦恼、顾虑、退却一同吸进去。可是，他又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一堵墙，一个人，一样的山水，每天同一时刻升起的太阳，都会让他感觉平淡，而平淡又会不可避免地衍生出绝望。他宁愿每天换一个地方或躺或走，也不愿意，提前把自己装进一副棺材里，等待着死亡。

“嘿，这里一会儿就会发大水，你如果还不起来，可能会被冲走哦。”

李想半醒半寐之间，听到上游有人提醒道。

“你还有三分钟的时间犹豫，过后，你想反悔，也没用了。”

李想闻言，还是撑着自己的大肚子起身，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人来到了安全的地方。

三分钟后，原本平静的河流一下子躁动起来，混浊的泥沙像是被激怒的牛群，红着眼奔向下游。平静也消失了，岸边广茂的野草被连根拔起，上一秒钟，它们还平静地目睹着玻璃珠一般的天空上，鹰隼飞过，低飞的蜻蜓亲吻着湖泊。

“你是谁？”李想问道。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这个问题重要吗？年轻人。”他一脸淡定地反问道。

李想苦笑着接受一样的结果。

“你喝了很多的酒。”

“不，没有很多。我酒量不好，只一两杯就醉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酒，因为人往往会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我喝醉之后，只想好好睡一觉，不会伤害别人的。”

“这你倒是和那些发疯的酒鬼不一样。不过，你说了很多梦话。”那人继续说道。

“我说梦话了吗？”李想不知道。“不过，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回想起自己被一群双眼猩红的人撕碎地场景，劫后余生的李想仍有一阵阵后怕。

“你一直在说，不要，不要！表情很痛苦。”

“是的，梦里我成为了一个炼金术士，我把黄金施舍给穷人，刚开始，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可是后来，兴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然后是疲惫，最后则是疯狂，最后，我被他们撕碎了。”李想从未见过那样疯狂的人群，他们的欲望赤裸裸的，炙热的，呈现在他的面前，带着同归于尽的癫狂。

那人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地同情，阳光下，他清朗的脸越发古井无波，而旁边红牛般沸腾的河流仿佛只是他眼中再正常不过的场景。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傻的人。”木偶一样的人，终于吐出几个字。

“哦？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想到给人发钱？这世界，再有钱的人，想必都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想辩解道：“我得到了一门点石成金的秘术，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可是，很多人的生活依旧十分拮据，他们欠下了很多债务，每天地温饱都解决不了，孩子没有办法得到教育，生病没法得到医治，而且他们还没有自由，需要给别人当奴隶，为别人没日没夜的工作，才能获得微博的收入。所以，我觉得他们需要钱，很多钱，多到能够让他们不必委屈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敢怒不敢言，也不必看着自己的孩子羡慕别人，不必在病魔面前捶胸顿足。钱是个好东西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得到健康，幸福和自由。”李想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他激动地辩解着。

“那你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份工作，让他们通过劳动去换取报酬，为他们提供种子、土地，让他们自己种出粮食，你应该建一所学校，让孩子可以有学上，建造一所医院，解除病人的疼痛。而不是，蠢到给他们发钱。”那人不急不慢地说道。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直接给钱不是更好吗？人们工作不就是为了钱吗？”李想不解。“如果一份工作不挣钱，我想除了那些富二代，或者偶尔体验一下生活的家伙之外，没有人能坚持下去吧，一天都不会。想象一下，如果做一件事情，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保障，那么肯定没人会做的。”

那人听着李想的话，笑出了声：

“黄金，之所以成为财富的象征，是因为它很稀少，而且，它的特性很稳定，可以长时间保存，人又比较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这是天性，所以即便是现在，黄金也是当仁不让的硬通货。可是，你把稀有的黄金，变成了比大米还要普通的东西，那么黄金也就不值钱了，不值钱的钱，既买不到粮食，也无法让孩子受到教育，无法让医生给病人看病。你想想，如果你辛苦工作一天，得到的是一袋大米，你乐意吗？一天两天可能无妨，毕竟人也是需要吃大米的，可是，三天四天呢？一年两年呢？大米顿顿吃当然没事儿，可是生活除了大米，还需要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还有扫地机器人，这些东西，你用大米去换吗？对不起，别人家也有很多大米了，这样你的大米的价值就降低了，也就没人会喜欢了。这个道理，你懂吗？”

“可是，黄金不是还是黄金吗？”李想争辩道。

“可是，那时候，它只是一块闪光的金属罢了，而不是钱了。”他耐心地给李想解释道。“就像书法，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写出王羲之，赵孟頫的字，那你觉得《兰亭集序》还能值这么多钱吗？肯定不值，因为人人都有的东西，就不值得珍惜了，人们只会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只会喜欢少数人才能拥有的东西，譬如钱财，譬如权力。”

“这是历史吗？”

“不，这是现实。一贯如此，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可是，黄金再怎么样也是黄金，就像肉不会变成豆腐，也不会变成西瓜。”

“可是，你把黄金变得比西瓜还普通，这样的话，曾经一枚金币能买的东西，现在需要一万枚金币，看上去你拥有的财富变多了，可是，大家获得的东西反而变少了。你就成为了那个破坏正常秩序的人，哄抬物价，虚假繁荣，所以最后他们选择将你杀死，这样的话，市场就会慢慢恢复正常了。”他解释道。

“所以，钱到底是什么？”

“某种程度上，它是一切，它代表了你可以购买和拥有的资源，代表了你可以驱使和驾驭那些为钱奔波劳碌的人，代表了你可以购买一个人的体力和脑力，甚至是生命，也代表了你可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以及精神需求。很多时候，钱是一切，一切的保障，保障着一切。没有金钱的爱情是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所以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金钱的梦想就只是一条咸鱼的幻想，一个房子，一个车子，一个彩礼，就能让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安心地在一个位置麻木地工作几十年。没有金钱，很多人买不起药，住不起院，做不起手术，而有了足够的钱，你生病了可以请最好的医生，最最精细的检测，甚至可以更换器官和净化血液，延长寿命。钱，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买到一个孩子的童年，可以买到一个少女的贞操，可以维系一个家庭的稳定，可以让一个人能够拥有自由和梦想，可以让人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让人生拥有更多可能性，可以让社会变得更丰富。钱是个好东西，很好很好的东西。”他有条不紊地说道。

“不过，钱很多时候，啥也不是。因为，没有钱，照样可以吃饱饭，只要你自己种菜，自己做饭，自己生活，自己建造房子。没有钱，照样可以拥有爱情，因为爱情是最基本的本能，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感觉，身无分文的杰克就能和露丝相爱，书写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史诗。没有钱，人们依旧可以早睡早起，可以去跑步，去踢球，去运动，去练瑜伽，去远行，去呼吸新鲜空气，去好好享受生活，去过完自己的一生，走完四季的春夏秋冬，走完生老病死。人类历史上，以物易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钱，人们就能够生活。而现在，一些地方依旧存在小农经济的遗留，依旧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人们在这种生活中，过得清苦，但也满足。而且，钱只是一个等价物，代表了一种价值符号，代表了，一个东西，可以换取另一个东西。比如你今天的劳动，可以换取20个面包，或者2袋面粉，或者三十分之一部手机，或者一平方分米的土地。又比如，你种植的蔬菜，可以换两斤肉。这本质其实是一种资源的置换，用劳动或者劳动产物换取别人的劳动或者劳动产物而已。没有钱，这个世界，也可以运行，而且也能运行得不错。”

“那什么时候，钱变得如此重要？”

“一切的生产关系都建立在生产力的发展之上，或许从私有制开始，或许从以物易物开始，或许从商品雇佣经济开始，或许从工业革命开始，或许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很多东西，其实什么时候开始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变成什么样了。”

“可是，这个世界现在的现实就是：没有钱，你寸步难行，甚至可能会饿死，对不对？”

“你看街上的流浪汉就知道，其实，饿死是很难的，因为你完全可以从泔水桶里找隔夜的剩菜来裹腹，能喝屋檐下的雨水生存，能捡别人不要的物料当衣服，能够住在路边，公园，还有桥洞。”

“但，那样的生活，不是大多数人想要的，他们也不想这样的。”

“是的。曾经那个不需要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类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物品，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以物易物的机会，所以需要一种在人们的认同中可以用来衡量物品价值的东西，或者是，符号，也就是钱。它要方便携带，不易磨损，有一定的珍贵程度，不容易造假，而且要有人承认，于是，金银铜钱也就应运而生了。最后，发展到现在的纸币和虚拟货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而且，钱，也就是货币，是经济发展的一种产物，而经济发展离不开社会的进步。曾经，人们有东西就自己吃，可是后来，人获取猎物，吸引异性，生存的能力不同，获得的东西就不同，社会慢慢衍生出了一种私有制度，一套对于那时候，合理的分配工具就出现了。于是，人口、物质、交配繁衍、食物等各种资源被分配完毕。不过，这样的制度，先在小型的社会中实行，由于其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生产力和积极性，能够合理利用资源，所以社会生产力开始发展，随着吞并和繁衍，先来后到，亲疏远近、能力强弱、种群多寡、继承制度等各种综合原因，钱的分配，也出现了不平衡。”

“那时候，钱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了吗？”

“不，在奴隶制时代，封建时代，神权时代，很多时候，钱只是掌握社会资源的一种很微不足道的方式。它更多是市场交换的一种工具，积累很多的钱，可以换到更多的资源而已。比如，钱可以买到土地，奴隶，仆人，老宅子，各种手工艺品等。”

“可是，随着蒸汽革命将生产力大幅度提高，世界大航海时代，又将整个地球联系起来，世界市场化程度提高，社会分工异常细化，曾经那些小农经济，农场经济，彻底粉碎。人类被培养成了工厂的工人，专门的职业工作者，或者专业的农夫，而随着社会发展，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每个人都在社会中承担着一部分的功能，像一颗螺丝钉一样，推动着社会的发展。而这些螺丝钉在工作之外，他们上下班，需要公交车、地铁的司机，懒得做饭，就到路边餐馆或者大排档对付一口，实在不行，点个外卖，看电视再充个会员。你会发现，人的分工越明确，他就越成为一种被现代化工作异化的机器，他不再拥有生产资料，也不需要承担生产资料带来的风险，而形成这一切的内在粘合剂，就是高度统一的货币，也就是钱。有了钱，你不需要有耕种的能力，也能吃上大米，四川的火锅，BJ的烤鸭，巴西的烤肉，阿根廷的牛肉，能够看到英格兰的足球联赛，也能穿上法国和英国设计最前沿的时装，看到好莱坞拍摄的电影。钱，极大地提高了我们体验世界的能力，也提高了我们人类支配社会资源的积极性。”

“可是，为什么，很多人，为了钱，放弃了尊严，放弃了家人，也放弃了自己的初心。”

“钱的背后是社会资源的一种分配。而这种分配制度，最初就是不公平的，而随着时间的累计，那些掌握着社会资源的人，想要拥有更多的资源，也希望他们的孩子，朋友，也拥有那些资源，于是，先来者就把资源垄断了。”

“为什么会出现垄断？”

“底层逻辑就是，资源是相对有限的，而人类的需求，则是无限的。”他站了起来，兀自朝着山间一座小屋走去。

“资源是有限的，需求是无限的？”李想琢磨着这句话，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哎，我不明白。”

“你想要接受最好的教育吗？你想要每一顿饭都吃山珍海味吗？你想住最大的房子吗？你想出行都是顶级名车接送吗？你想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考虑价格么？”

“我想！从小就想！”李想肯定道。

“不止是你，每一个人，都想这样。”他冷冷地说道，语句中，有几丝嘲弄的意味。“那你有钱吗？你父母有钱支持你无条件地去环球旅行吗？你有钱去吃昂贵的精致餐厅吗？你生病有钱做最先进的手术吗？你接受过最精英的教育吗？”他看着李想，眼神像要将他吞噬。

“没有。”

“不只是你，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没有机会。因为，优质的资源，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更多的人，只不过是享受着他们以为满足，实际上平凡又普通的人生。而还有很多人，则是还挣扎在水深火热，以及食不果腹的生活中。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公平，也一点儿都不美好。你在这个年纪，应该要知道这些事情。不过你不用感到绝望，因为你还活着，而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活着，就是你来到世界的意义，去看透这个世界的真相，看到这个世界的丰富，也见识世界的狭隘和丑恶，人的一生，如果这些东西，还没有经历过一次的话，其实是残缺的。

而且，人类教育学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人一旦痛苦，就喜欢用别人的悲剧，来告诉自己，要学会感恩，因为你比别人幸运得多，一旦快乐，就又有人来告诉你，你活的一文不值，别人一天的生活，可能是你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人类就在这种，沉浮之中沉浮，在挣扎之中挣扎。”

李想的头低了下去，似乎有一场大雪，压在了他的脊背上，真实的凛冽，叫他哆嗦不止，他沉思着这痛苦的真相。就像等待黑夜，明明感觉，早就应该来了，早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了，可是等最后一丝光明消失在天际，又忽然感觉心里一下子清冷下来，无边无际地黑夜又是那么地可怖，叫人看不清前路，也看不见自己。

“我其实，很讨厌那些用你的悲剧不如别人的悲剧来安慰的话语，虽然好像从道理上确实说的通，可是对于我自己而言，那种微不足道的安慰根本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困境。他们只是想要我像一个不断生长的藤蔓一样，顺着时代的高枝向上爬，在我气馁时，就搬出很多心灵鸡汤似的励志故事叫我振作，在我志得意满时，就搬出那些因为骄傲自满而一败涂地的案例来警示，在我埋怨人生时，告诉我你已经比很多人拥有的都还要丰富了，当我想要更多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告诉我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心浮气躁，要一步一个脚印。如果向日葵向阳而生，那么一定是因为它向往阳光，而我自己却像被某种意志支配着一样，身不由己的地在这个并非我所选择，并非我所制定的世界中沉沉浮浮。”

“你早该明白这些了，或者，早就明白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即便是相信了，你还是想要改变，对吧？”那人仿佛看透了李想的心思。

“我只是有一个疑问，既然很多人的一生，都只是历史滚滚车轮之下的尘埃，那么，他们在社会发展中的角色是什么呢？”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每个人都是历史发展的重要的推动着，参与者，以及见证者，精英只不过是社会前景的箭头，社会的建设依旧离不开各个行业的普通人的努力。如果一项伟大的发现，始终没有离开过实验室，那么它没啥意义，就像医药学的突破，如果无法治愈疾病的话也没有什么应用价值。从民粹主义的观点来说，精英不过是历史中的偶然产物，只有所有的平民，才是时代的掌权者，权力也应该到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时代才会发展。而精英主义则觉得，这世界，愚蠢的人太多，他们只是一个数字，对于时代发展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听起来，都有点道理是吧。一个强调，精英的重要性，一个强调普通人的重要性，一个和稀泥，折衷一下。各有各的道理。”

“这不是社会学的知识吗？可是，我们在讨论经济学。”

“没有人，哪儿有经济学？经济学和政治学，就是最大的人文学科，脱离了人，脱离了人群，脱离了人性，这些学科，货币和分配，毫无意义。经济的本质就是社会学，懂了这点，你看很多东西，会看得更清晰。”

“可是，我看到的是，这个病态的世界，富人们穷奢极欲，他们挥霍着世界的资源，享受了这个世界进步的好处，却让所有穷人一起承受环境破坏的后果，自己有恃无恐，却让普通人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我看到，每年都有无数人因为疾病，饥荒，战乱，犯罪或流离失所，或家破人亡，或死亡。而那些有钱人，每天吃着刚从保护动物身上取下来地昂贵的食材，用着最先进耗能的智能设备，为了让自己延缓衰老，不择手段，为了让自己延年益寿，挥金如土。我看到，无数人缺乏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从出生的一天，就是为了成为富人的雇佣劳动力而努力的，他们所奋斗的目标，他们引以为傲的梦想，不过是富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富人从来不需要学习如何工作，他们只需要学会如何管理那些为他们工作的人就好了，他们美其名曰，分工不同，可是本质上，这就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一个少数群体对于多数群里的剥夺。这个世界，因为钱，扭曲得像一条爬虫，丑陋又不堪。”李想越说越激动，像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你肚子里有怨气！”那人冷笑着。

李想不喜欢这种冷漠混杂着不屑的表情，他曾经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脸上见过，他们看那些谄媚着向权贵竞相展示自己的听话孝顺的人时，就是这个表情。不过，那些眼神狂热的人，并不知道这种眼神里蕴藏的凉薄，只当是自还不够有吸引力，于是更加卖力地摇起尾巴，卖弄起自己的价值。

“我没有怨气，因为我早早就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李想颇为无力地说道。他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每一次，依旧无法平静地正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耀眼了，让他想流泪，也太阴暗了，泪还没有流下来，就冻在了眼睛里。

“你看到了这个世界残忍的一面。”

“是的，看过，听过，也经历过，不想再经历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在经历。”李想说道。“我看到穷人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一种巨大的道德和经济压力，父母会因为没有办法缴纳几百块几千块的学费就让孩子辍学，孩子也会觉得自己需要独立就外出务工，从而在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年纪丧失了学习的机会，他们在社会上沉沉浮浮，大部分时间混迹在工厂，超市，餐厅，还有工地，这些工作没有五险一金的保障，没有稳定的工作时间，只有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机械性的工作抹杀了他们的创造性，让他们成了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他们在游戏、影视和短视频中一边埋怨生活的苦逼，一边无奈接受自己好像已经看到头的命运。上个月，一个朋友的哥哥去世了，原因是在送外卖的时候，为了不超时，闯了红灯，与一辆小汽车迎面撞在了一起。那时候，距离他二十五岁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去年，堂兄的父亲去世了，原因是肝硬化，其实已经发现了一些年头了但是老人嫌手术太费钱，所以放弃了，堂兄也拿不出钱，于是一边扇着自己的巴掌，一边痛哭流涕。他爸爸没有怪他，谁也没有怪，可是，我却知道他一辈子也原谅不了自己。小英去年离婚了，因为丈夫把家里不多的钱都赌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小英问他，为什么要赌博，他说他不想让家人过苦日子，所以想要搏一把，于是他输了个精光，把家都输散了。他很可恶啊，居然不相信，勤劳可以致富！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看的越多，心就越痛，痛的多了，就冷漠了。”

那人放缓了脚步，淡然地看着李想的眼睛，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不悦。“三十岁了，确实已经丧失了对抗生活的勇气。不过，没什么丢人的，你不是唯一一个在这场抗争中败下阵来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类，在这一场，对抗不公的斗争中，失败过太多次了。以至于，每一次小小的胜利，都足以让他们欢欣雀跃很久，以至于慢慢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真实的处境。”

“我曾经，也努力过，可是，失败了。于是，就有人劝我，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注定徒劳的事情上。可是，麻木的生活，会让我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不安？与你无关的事情，你关心这么多做什么？因为你无处安放的人文道德吗？还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信奉的天下一家？这个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这是这个世界的基本公理，除非时代的生产力取得重大突破，让资源足够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可是，就目前为止，这是不可能的。而人类自私的通性又让资源的平等分配，变得不可能。再加上种种历史因素，世界各地区的发展程度不同，你想让世界在一个水平线上平等分配资源，就好比，你要和一个厨师比考试，要和一个从小在少林寺的人比赛吃肉，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回头看着李想，有些决绝地说道：“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都写着几个字，就叫做好你自己，这个世界上，为了不平等而奋斗的人太多了，可是，他们最后除了赢得一些微不足道的赞扬，大多过得艰苦。也有一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一言一行似乎是在为普通人着想，可是实际上，他们却是在利用人类泛滥又毫无意义的同情心，去为自己谋福利。这个世界上，嘴上抹了蜜的人，太多了，真正为这个世界的美好做一些贡献的人，很少很少。所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就好了。何必徒增伤悲呢？”

“那，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吗？”

“你也可以闭上眼睛，不去看。”

“可是有些东西，不用眼镜，也能看到。”

“看到也装看不到就好了，社会没有教会你这些吗？”

“这个世界，好操蛋蛋啊。”李想爆了句粗口。

“世界就这样，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时候就那样了。操蛋的，是这个世界的人。”

“哪些人？”

“很多人。”

“我就要这么看着吗？”

“你可以看着，也可以不看着。”他说道：“你应该，联合起来，举起一把火，烧光一切的不公，像无数伟大的先辈一样。”

“可是，我现在没有火把。”

“所以，你现在要做好自己，寻找伙伴，等待机会，去一些需要自己的地方。这个世界，从历史来看，从来没有进步过，一直在走着老路，可是这个世界也在变化着，今日的时局和昨天的时局又不一样，你只能如此，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愤怒中消磨生命，也不至于，让自己在绝望中放弃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很好，可是，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就是这么简单。”他指了指前面的一片树林，少有地骄傲地说道：“曾经，这里是一片沼泽，后来，一群人来到这里，在沼泽边缘建立了部落，湖泊为他们提供了饮用水和丰富的渔获，背后的森林为他们提供了水果和木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由于水热、土壤、地形等各种因素，它们基础生产力是不一样的。沙漠里的人类，想要活下来，肯定比河流湖泊附近的人要艰难得多。而在古代，食物是生存的第一要素，食物充足，就可以供养更多的人口，人口又可以去打猎，去采集，去掠夺资源，这是最原始的积累的方式。由于世界的生产力是不平等的，所以，依靠自然界的人类，自然也有富裕和贫穷之分。而且，在古代，石油并没有任何用处，所以即便是生在油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富得流油。”

“可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具有突变性，人类的智力水平在历史发展中飞快进化，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而这种智力进化，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的，而是一部分人类，个别种族的特例。于是，刀耕火种成为过去，人类掌握了征服自然的本领，后来的工业革命，人类彻底将自然踩在脚下，而那时候，中国还沉浸在自己天朝上国的美梦中，而世界很多地方，还处在原始的部落时代。进步的不平衡，强者扩张的野心，让近代世界产生了一系列，暴力与血腥共舞，进步与压迫共存，杀戮与新生交替。随后，就是一连串吵闹的炮火声，一连串人类爆炸式的进步乐章，之后又是一连串的炮火与轰鸣。这个世界，战争的时候在博弈，在斗争，和平的年代，也在博弈，在斗争。如果有人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开始了，从未停止过，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如果你对此避而不谈，那么你就是个不愿面对真相的白痴，而如果你皆由对人性的丑恶愤怒谴责，那么你也就是无能狂怒。而如果你想用自己崇高的道德去感化别人，那就太过天真了。而如果，你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比缠在一起的毛线还要乱糟糟，剪不断，理还乱。所以，有时候，当个历史的过客，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你只是几十亿分之一，无关紧要，而如果非要把自己当做天神，试图为这个几十亿人的人生做主，你只会感到绝望哀嚎。”最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补充了一句：“想要这个世界听你的，你就要足够强大，让人从心里敬畏你。而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说话，不动作，就这么看着，保住自己的饭碗。有盈余，能帮助，就帮助，帮助不了，不要为他雪上加霜就好。”

李想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他有些累了，单纯的累了。

“这个世界，是现在不公平，还是一直都不公平。”他问道。

“你明明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不公平的。你觉得公平，他觉得不公平，他觉得公平，你又觉得不公平，吵来吵去，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啊？昨天，昨天的昨天，从人类诞生开始。而且，这样的不公平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

“直到什么？”李想打断道。

“直到这个世界毁灭。”那人大笑着，脱掉了自己碍事的长袍，将自己既不健美，又不臃肿的躯体暴露在温柔的阳光下，像是白鹅。他张开了双臂，狂奔起来，跳进了湖泊之中。没有曼妙的鱼跃，只是激荡起一阵水花，在沸腾的锅里沉了下去，随后又飘了起来。“亦或者，直到人类所希望的公平的理想实现的那天。”他浮出水面，轻快地说道。

“你不热么？走了这么久，一身酒气，还有没有力气，跟我比一比？我好久没有和人比赛了。”泡在水里的男人说道。

李想喜欢这种狡黠又真挚的邀请，于是将自己汗臭的衣服脱下扔在一旁。那一刻，他像一直丢掉了龟甲的乌龟，臃肿的爬进了水里，他的周围，一圈圈涟漪，风一样悬着晕子，又风一样沉入水面。“我不会游泳？”

“你不是一直在生活的苦海中煎熬吗？佛家不是有一句话，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么，而你既然没有回头，也没有上岸，不是早就溺亡了吗？而你还活着，活得虽然颓丧些，可是多少是活着的，说明你到底还是有勇气的。所以，为何不敢试一试？所以，站起来，走向深水，然后用力地扑腾。游泳的人，总是要喝很多水的，水喝的多了，自然就会游泳了。”

李想的脚底是细软的散沙，柔柔的像狗尾巴草，让他感觉了久违的惬意，可是这终究是浅滩，一个石子丢进来，扑通一声，片刻就沉入了水底，而鱼跃的浪花，更深更远的岛屿，则在前方。蔚蓝色的湖心似乎在召唤他，他于是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李想忽然想起了高尔基的名言。他不是海燕，也不是海鸥，甚至连凫水的鸭子都不是。他像一块石头，走进注定沉底的深海。

那一刻，他仿佛有了无尽的力量和莫名的勇气。他的背影，斜斜地落在湖面上，荡开又汇合，像一面破洞的旗帜，随时可能倒下，却一直猎猎作响，把脚深深地插在泥里。

“看来，你也不是一个胆小鬼嘛？”那人游到了他的身边。

“其实，我很害怕。”

“那你站在这里的底气是什么？”

“我在赌，赌我溺水的时候，你会救我。”

“哦？”那人笑了一下道：“你知不知道，救一个不会游泳的人，风险很大。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李想不做解释，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救她。可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好人的，他一直这样觉得，虽然有些天真，可是多年来从未改变。

“那就试试。”说完，李想大步向前跑去，一个趔趄，身影便消失在湖泊中了。

那人倒是不慌不忙，悠哉地返回了岸上，晒着太阳。在他估摸了一分钟之后，他才慵懒地下水。不过，一到水里，他就像一条鱼一样，自在地穿梭在湖水中。他很快就发现了李想，可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靠近。他打量着因为憋气而涨红的李想，他喜欢看这种不自量力的人，他想方设法地浮到水面上，不断扑腾，可是，他又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气息，于是最后，他们的结局，就是精疲力尽，最终被温柔的水流吞噬。

他见过太多人了。

李想隐约之间，看见了那个人，他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神情淡漠，还有一丝玩味。可是，李想没有机会开口说话了。

他有一点儿失望，不过不是对那个侃侃而谈的人，而是对自己。失望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太过相信别人？也可能是，太过自以为是？又或者是……不重要了。

他张开双臂，像基督的神像，不过，基督降生，为世界带来希望，他张开双臂，是迎接推不开的死亡。他的手，挥舞着，想要抓住水面任何的东西，可是越想抓住，他就感觉自己的肺越沉重，像是有无数个气球，接二连三地炸裂。

下辈子，一定不这样了。李想在心里暗道。

不？没有下辈子了，不要有下辈子了……该死的下辈子！

等李想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黑的像一块冰冷的煤石，发出幽幽怨怨的哀鸣。星星像黑巧克力蛋糕上的砂糖，仿佛要融进无边的夜里。这一切，像极了，小时候。

“我死了吗？”李想问道。

“死个狗屁！你以为死后还能静静躺在这儿，听着夜曲，看着星空，回味过去啊！”

李想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不过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愤怒。

“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是你救了我？”

“不是，你自己狗刨似的游到岸边的。我只是，怕你喂了鱼，给你捡了上来。”

李想知道自己的斤两，向那人道了声谢。

“以前心情不好，就会打一盆水，把头伏进去，等实在受不了了，再出来，这样脑子会清醒一些。”

“有病的人才会那样。而你，不是有病，你就是一个疯子。哪儿有人，会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一个根本没什么关系的人身上。”

“这不是，聊了好一会儿的天吗？总不至于，一点儿关系没有。”

那人并不理会李想的油嘴滑舌。“任何时候，把自己的生命当做筹码，去下赌注，都是一种极其愚蠢，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你的性命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哦？不是说生命无价吗？”

“那不过是，人文主义者，哄骗小孩子的话罢了，他们说，人的自由无价，自尊无价，爱情无价，理想无价？可是，他们从未关心过，每天的房租多少钱？每天的生活费多少钱？结婚多少钱？交通费多少钱？结婚多少钱？去医院看病多少钱？死了买个棺材，或者买一块墓地多少钱？他们从来不管这些的，所以，搞艺术的，搞文学的，大多数最后都是穷死的，他们的灵魂丰满，可是，他们的生活却贫瘠得像是要拉牛粪养肥的戈壁。可是，他们偏偏要让自己在荒芜中，走向毁灭。而且，你说生命无价，可是大街上的清洁工，一天的生命，价值150块，能换10斤肉，能换一颗昂贵的进口药，公司里的白领，一天几百块，大街小巷的外卖员，一天300块，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一天200块。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他们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价值多少钱，最后会剩下多少钱，都是可以计量的。很多时候，孩童不识铜钱臭，可以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没钱花，青年可以无所顾忌，坚信青春无价，爱情万岁，可是，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他们生在一个需要用自己的付出和劳动，去换取一种叫做货币的东西，再去换取自己需要的物资，以及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以雇佣的形式，出租给老板，或者各种各样能够给他支付工资的人，有时候，期限是一天，两天，有时候，是一年两年，有时候可能是几十年。于是，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人，从出生，长大，到学校，最后都会像一个成熟的工具一样，被推到别人的面前，供人挑选，评估价码，为了让自己更值钱，于是人们就不断给自己增加筹码，提高学历，能力，个人的吸引力。所以，从经济学角度来说，人不是人，只不过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螺丝钉而已。区别就是，他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有所选择，可以踩着别人上去，有的人过的好，有的人过得差。所以，你还觉得，生命无价吗？”

似乎是说累了，他一个挺身，又冲向了湖泊。

岸上，只剩下李想，和一团徐徐燃烧着的篝火。

“那，是不是这个世界离开了普通人，也能够运转？”李想问道。

“你错了！”他浮出水面，“虽然说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财富，掌握在拥有了生产资料，或者能够支配生产资料的人手里，可是，一个人拥有一辆挖掘机，但是不会开车，也无法修建公路，流水线上没有工人组装，也无法满足市场庞大的需求。而且，你还要意识到，在消费市场，虽然一个人的消费能力，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穿用度，几十亿人加在一起，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庞大的消费市场。而那些站在世界顶端的人，无疑是两种人，一种是让自己在单位时间内能够生产最多的产品，这方面可以通过改良技术，压榨劳动力实现，而另一方面，就是要把消费者当做衣食父母一样捧起来，研究他们的心理，了解他们的喜好，满足他们的需求，然后让他们开开心心掏出钱来购买你的商品和服务，这样的话，你就可以赚取巨额财富，既而拥有支配更多资源的能力。当然，如果足够的金钱，再配上足够的权力，那么你就可以成为世界上说话最顶用的几个人之一。”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像一碗清水，仿佛能够穿透心底。

“可是，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还是很微小对吗？”李想又问道。

“某种程度上，是的。原因是一个人的可替换性太强了，只有具有群体性的力量之后，他们的声音才会被别人重视。而人类社会的结构，在很多时候，又是兼具松散和紧凑类型的。对你们中国人眼中的西方人而言，他们更崇尚个人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他们也需要公会，需要集体的力量去为他们的利益发生。而对于喜欢报团取暖，众志成城的亚洲人而言，很多时候，他们面对明明是危急他们群体利益的事情，可总有一些人，为了个人的利益，而选择不顾集体的利益。这和群体的认知差异，以及各个国家文化的模式有关系，一句两句很难说清楚。”他走上岸边，玩笑道：“我曾见过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一个老板到招聘市场去招聘工人，他站在台上说，谁能完成这份工作，我一个月给他一万元，然后立马有很多人排起了长队，争奇斗艳，好不热闹。其中，有个人大喊一声，给我8千块，我就跟你干！”

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你说，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情况？”

“会陆续有人喊，7千，我就跟你干，还有人会说5千块，最后，一堆人里，老板选了3个3千块的人带走。”李想淡淡地说道。

“猜对了！所以，你会发现，一旦有人破坏了市场规则，开始恶意压低价格，甚至以远低于本身价值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劳动和商品时，整个群体就会陷入一种集体贬值、非良性竞争的困境。而如果，在第一个人提出8千块可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时，剩下的人，同仇敌忾地揍了他一顿，于是再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私心，导致集体利益的贬值，这样他们虽然依旧需要竞争才能够得到机会，但是雇主也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生产资料而对员工颐指气使，他们才会是双向的劳动关系，而非主人和奴隶的关系。”

李想看着他，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愿意相信世界会美好的傻瓜。

“可是，第一种情况，永远比第二种情况要更多，对吧。”

“是的，这有些让人失望。不过，如果你换个角度，站在那些既不具备和他人同样的竞争条件，又极其需要一份工作机会的人而言，他不会在乎尊严，也不在乎自己会彻底断绝其他人的生路，他只是需要一份工作，只是需要别人给他的工资，你和他谈生命的尊严，价值，意义，不如给他一身衣服，一顿大餐，来得实在。与此同时，世界上那些大资本家也好，他们总是会有一种，自己给别人工作，是施舍和成就别人的机会，所以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而那些小商小贩，则是对物质极度渴求，所以如何控制成本，如何利益最大化，就成了他们要顾虑的事情。至于员工的权益，福利，尊严，幸福，都见鬼去吧。你的幸福，哪儿有我的幸福重要。你不努力，我如何开豪车，住豪宅，吃山珍海味，过幸福生活。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整天只会提要求的人。”他穿上衣服，围着篝火，踱起慢步来。“这个世界，很多人会在自己为别人打工时，一身怨念，不尽心尽力工作，觉得自己始终在为老板的幸福奋斗，不值当，一方面又希望老板给自己升职加薪，能够早日积累起财富。而等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成为老板了，他们的心态就变成了：我给你工作机会，是你的大恩人，你应该为我奉献自己的青春，劳动。而你们从事的不过是一些简单重复的劳动，就整天叫苦不迭，要走早点儿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这样的世界是病态的，对吧。因为理想中的工作，应该是以自己热爱并且愿意为之去付出的岗位，是自己体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也是自己施展才华，获取酬劳的一种手段。而理想中的老板，应该是求贤若渴，他们与员工除了工作职责不一样，本身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没有员工，就没有自己，所以，企业营收提高了，要想方设法与一起奋斗的员工共享成功的好处，而非一个人把所有的好处都占了，还每天埋怨员工做的不够好。”

“可是，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对吧。我们在讨论劳动与雇佣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讨论人性的丑与恶，奸与滑。”

“所以，商业，到底是什么？”李想问道。

那人做了下来，“商业，就是买与卖，也可以说是交换，有时候，买卖商品，有形的，无形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有时候是买卖服务，医疗，教育，旅游，体验式经济等。很多时候，就是满足需求，衣食住行用，吃喝玩乐。曾经，是各取所需，不过，也有人以为，商业就是不择手段，坑蒙拐骗，假冒伪劣，强买强卖。哲学一点儿的说法，就是一门人性的学问。商业里，有诚实，也有欺骗，有满足，也有贪婪，有美丽，也有丑陋，有智慧，也有愚昧，有雄心，也有无奈。这就是商业，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无尖不商。”

“商业的本质是什么？”

“商业的本质，是价值交换。价值是个复杂的概念，但是，一般而言都会根据市场需求和供给而波动，大概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范围内。当然，同一样东西的价值对于不同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一张字画，对于一个文盲，可能是用来点火还嫌麻烦，对于一个收藏家，可能就值一套别墅，或者更多。而很多东西，比如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不可或缺，但是由于容易生产，有国家或者机构控制价格，所以不会超出一般人的承受能力。”

“那为什么，很多东西，明明不怎么样，却卖的很贵？”李想说道。

“刚才说过了，刚需的东西，米面油盐，生产难度不高，可复制性强，单位时间可以生产的数量众多，所以价格不高。这样的东西，大多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而另一部分产品或者技术，掌握的人少，需求的人多，自然价格就会水涨船高，甚至有价无市。比如芯片，比如电脑软件技术，刚开始的时候，都会很昂贵，但是随着时代发展，技术越来越成熟，价格也就慢慢便宜了。可是，这个世界有两种东西，物质与文化，文化又是人类社群中一种非常特殊的东西，不可具象化，也难以统一量化，但是又对人类有着重要的影响力。所以，很多东西，被赋予了民族、性别、种族、地位、阶级、历史、先进等各种文化要素，加上原材料质量相对较好，逐渐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从商品属性中异化的象征，比如黄金白银，象征财富，比如钻石婚纱，象征爱情，比如包包首饰，象征上流，比如劳力士绿水鬼，象征成功。而一旦商品附加上这些属性，它的价格，就和价值不对等了。于是，你听说过有人卖肾只为买苹果手机，也听说过一个包包可以价值一套房子，一张字画，可以养活几万人的一生，一条项链价值连城。”

“那普通人，在商业的社会，该如何自处？”

“这个世界，随着城镇化的进行，社会分工的专业化，人和生产资料的分离等各种因素，人们已经无法回到自给自足的时代了，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人们只能够被历史推着向前走，只能进去商业市场，出售劳动力或者商品，换得金钱，最后再换得自己想要的生存资料和生活资料。这样的话，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在商业世界给自己标上价格。所以，人们拼命学习，重视教育，给自己的思想和能力加码，学历成为一种通行证，在社会竞争激烈的年代尤其如此。重复性越高，难度越低，可替代性越强的工作，竞争就越激烈。而那些待遇很高的工作，稀缺性越强，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法完成，自然也就更有一些优势。可是，对于普通人，他们不工作不行，工作又与他们的人生追求有着强烈的反差，所以，他们其实是最无奈的一群人。”

“那如何解决？不能任它一直这样吧。”

“很多时候，国家或社会，会一定程度上进行调控，创造更多岗位，提高待遇，降低贫富差距，改善生存环境。而另一方面，对于普罗大众，则是提高自己的竞争优势，寻找多样化的竞争赛道，避免盲目内卷。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不断学习提高的重要性，这个世界，也不会让所有人都成为有钱人，所以，只能等，等科技进步，创造更多的物质资源，只能等人口素质提高，产业转型，只能等更合理的分配以及福利模式，让很多弱势人群，能够得到更公平的待遇。”

“只能等吗？”

“人，尤其是个人，或者群体，乃至于整个人类，都无法超越时空的界限，这是规律，顺之则生，逆之则亡，无法改变。而这，需要时间，需要人才，需要创新，需要等待。”

“要等多久？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谁也不知道。”

“那，在此之前呢？”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让自己变得值钱，然后去发掘一些新的需求，或者寻找一些并非被广泛需求但是有可能成为需求的，用你的知识智慧与人脉资源联合成为一张大网，从中寻找机会，提供服务，赚取财富。”

“你要记得一件事，商业是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压榨剩余价值，也是强强联合，资源整合，上下游统一，把一个板块做到极致，发挥优势互补。最简单的，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廉，人廉我转。不要在别人已经发掘的土地上再次翻找，因为时代的黄金已经进了他们的口袋，而要抬头寻找机会，稳中有进。商业是勇敢者的游戏，只有利用人群的定位，尊重民族和国家的发展趋势，沿着时代的伟大前景向前看，才能够长盛不衰。与其等着这个世界重新洗牌，不如先利用现有的规则去发挥自己的优势。一时出卖廉价劳动力不是你的错，但是一辈子只会打工，就是你自己的错。在商业时代，出卖时间是最愚蠢的事情。”

“我没有资源，没有人脉，甚至没有主意，怎么办？”

“你有知识和头脑，所以可以花上几年时间，在一个领域深耕，不求成为领域的第一，但是努力成为前百分之十五，这个过程中，利用空余时间，整理自己拥有的资源，没有永远的陌生人，只有没来得及认识的朋友。在这个过程中，去观察，去思考，没有笨人，只有懒人，找到自己的赛道，然后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吧。”

“只不过，最后给你留一个小建议？”

“什么建议？”

“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所谓创业，不是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创业先成长，再成功；学习先记录，再记忆；发展先站住，再站高；人际先交流，再交心；沟通，先求同，再求异；执行先完成，再完美；先做自己，再要求别人；先解决心情，再解决事情。这不仅是商业的法则，更是人生的法则。”

“你所在的时代，终究还是太浮躁了，你既然改变不了它，又不想被它完全同化，那要记得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有知道这一点儿，你才不会迷失，也才不会被贪婪蒙蔽，更不会随波逐流，变得庸俗恶臭。因为，成为比尔盖茨是一种追求，成为巴菲特是一种追求，成为一个普通人，也值得作为一种追求，种种地也是一种追求。”

说完，他又再此潜入湖中，只不过，再没有伏起来。

岸上，只剩下李想，和一团已经熄灭的篝火，衬着满天的星光。

“这星星真亮啊，不过，亮也没用，没用也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