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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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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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河漠老人与小八

李想醒来时,天色已经快亮了。

他不记得自己昨夜因何会来到这里,似乎是他走了很久的路,碰巧遇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便枕着背包,将厚衣服盖在身上,以天地为席,与星河同眠。如果不是咕咕地直叫着的肚皮像只聒噪的青蛙,消停不下来,其实一个人顺着车流稀少的公路徒步旅行,走走又停停,听起来实在是一件很浪漫、很文艺的事情。

但他太累了,梦像一双从黑暗里伸出的手,直直地把他往温水里摁。

他走了快三个月,头发野草似的盘踞在他的头上,像一盆烧制得很粗糙的陶土罐子上的雏菊,跳蚤即将在上面开出花来一般。

昨夜,不是他第一次风餐露宿,事实上,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饿着肚子睡觉了。出发之前,他以为自己这样还挺酷的,以至于发完最后一条说他要出发的朋友圈之后,他就把同这个信息世界所有的联系都留在了他狭小的出租屋内。

出发的那天,他的身上装着五千块钱,原本他想多带一点儿的,但一想到自己此行是一场朝圣,不应该过的太好,所以就把剩下的钱都交给一个朋友帮忙保管着了。他还背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旅行背包,里面装着一身朋友送他的冲锋衣,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和饮用水。最后,他从一个二手车卖家那里弄了一辆半新的钱江摩托。为了防止摩托车没到半路就报废,他还特地请人把摩托车重新维修了一番。不过,修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里。只不过,管他呢,到哪儿都无所谓,东南西北中,有路的地方,就有行者,没路的地方,也不全然是绝壁。

如果在古代,他或许会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背着一把天外陨石锻造的宝刀或者宝剑,实在不行,一把削得滑溜的木剑也可以,仗剑天涯,饮马江湖,快意恩仇。只不过,世风日下,如果现在他背一把大剑,估计走不出三里路,就要因为携带管制刀具被人举报。

他知道的侠客不多。一个是野史异闻里骑着青牛、“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青莲剑仙李白;一个是骑了一头驴,买了一柄长枪就想当济世救人的骑士的堂吉诃德;还有一个,是刚出门不久就被一帮村民打劫了的小年轻。所以,他对侠客的想象,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过,当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音响起,青黑色的汽油尾气将身后的小村庄远远的甩在身后,清爽的山峰将李想的眼睛吹得迷离的时候,李想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了。

这一场旅途的起点是被他甩在身后,再追不上他的背影的家乡,以及渐渐老迈、天天念叨着让他娶个媳妇的父母,还有每天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连轴转的朋友。至于终点,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身上的钱什么时候用完,背包里的食物什么时候吃完,脚下的摩托什么时候熄火,而自己什么时候找到答案,或者被人打劫后灰头土脸的回来养伤,从此再也不出去胡闹了,亦或是什么时候永永远远地死在路上,成为一具没有人认领的尸首。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等他倦了,乏了,累了,某一刻冷静下来意识到当时他只是脑子一热时,他就会乖乖回来了,回来好好工作,回来孝敬父母,回来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回来走完他剩下的路。一条他原本就应该走的路,一条大家都在走的路。

他希望有个人可以劝他留下来,劝他再待两天,劝他再带点儿钱,劝他等父母老去,劝他等事业稳定,劝他找个媳妇儿,可是他知道,只要有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劝他留下,他就走不了了,或许永远也走不了了。一个人有了牵挂,就像被铅块坠着的鱼漂,就走不远了。

所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怕他回头,那一抹像是女人朱唇般血红的夕阳就会将他永远留下来,留下来陪着她一同等待徐徐老矣的时光,等待一段并不值得歌颂可是却日复一日在上演着的岁月。他们管它叫做生活!

这是他躺在这里之前发生的故事,或许他遗漏了一部分细节,遗漏了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思索,遗漏了他踏入二手车店时候的局促,遗漏了出发前抽的大半盒红塔山,遗漏了摩托车轰鸣声掩盖的藏在心中的胆怯。

他原本打算顺着公路一路向北,越过金沙江,再穿过横断山,然后翻过昆仑山,找个地方把摩托车卖了,买匹马或者租一匹可以横跨沙漠的骆驼,一直往天山的方向去的。

可是,出发没几天,他就迷路了。

所以,事实上,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祁连山脉,还是在四川盆地瞎转悠。按照之前的规划,他现在应该骑着骆驼一路奔向天山北。可现在的他,就像一条搁浅了的鱼,只能在一片陌生的大地上无助地扑腾着。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剩余不多的压缩饼干,放在嘴里垫了一口,约莫是觉得太奢侈,吃了两口便把包装袋勒紧放回去了。

遥想刚出发没几天的时候,他在路边看到一条流浪狗,还大发善心地喂了它好几根香肠呢,现在想来,真是暴殄天物啊。不过,他真有些想念那只浑身黢黑的小狗了,约莫是一人一狗都是同样在孤独地流浪吧,所以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也不知道朋友们会不会想念我?他在心里喃喃嘀咕着,早已没有了睡意,索性枕着背包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他们或许会觉得他很酷吧,没有工作,没有家庭,可以说走就走,率性而为。或许等几个月后,待他辗转回到家里,朋友们各种羡慕的消息早已经撑爆了他的手机,他会花上一两天的时间回他们的讯息,然后写一大段长文与人分享,再一次享受别人的掌声和羡慕。当然,还有一个糟糕的结果,那就是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消失,大家都以为他过好日子去了,而他们则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李想而停止转动的,就算他是爱因斯坦也不行,别人的生活也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李想而变得无以为继。大家有很多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只要一个电话,一个消息,就可以约出来一起唱歌,一起吃饭,一起喝酒,然后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抱在一起,说着“相见恨晚”、“流水觅知音”一类推心置腹的醉话。甚至都不要提前认识,只需要是到一个地方的人,就可以大胆地凑上去和人家喝一杯,聊几句,运气好还能要到一个联系方式之类的。没人在乎李想的生活,他消失了,也就消失了。想到这里,他看星星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像是进了沙子,迷了眼睛,想要流泪,以至于连看星星这样悠然自得的事情都染上了几分悲哀的情调。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太多愁善感了。

他有点儿想念那条小狗了。当初应该带着它的,一人一狗流浪,貌似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呢!哦不,不是流浪,对李想而言,这只是一场旅行。不过又不是普通的旅行,这是一场没有目的地,没有伴侣,没有飞机、高铁、大巴,甚至没有路的旅行。他应当有个伴的,一个可以陪着他的伴,他越想越懊恼,像是错过了自己的成人礼。

记得那天,他本来打算穿上一身漂亮西装,买一束花给自己暗恋了三年的女孩子表白的。只不过他将父亲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一身合适的西服,要么太大,他穿不进去,要么太皱,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报纸,要么款式太老,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终于,最后他狼狈地放弃了。他给老师的理由是,他患了重感冒,怕感染到其他同学。

“真该死!”他嘴里咒骂着,可是却好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泄愤对象,因为似乎压根没有什么值得他生气的。

虽然带着那条狗,他可能会早在半个月前就山穷水尽,以至于不得不像野人一样在山林里打猎,采摘野果勉强维生。不过这样的话,起码他不会太孤独。是的,孤独又找上了他。事实上,孤独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疯狗,一直在虎视眈眈地跟在他后面,等待机会狠狠咬上他一口,然后等着狂犬病毒在他身上发作,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荒野,成为草木的养料,彻底从人间抹去了痕迹。

或许我会把你煮了炖汤喝,你说呢,阿毛?他自顾地对着天空说起了胡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打发他无聊的时光。现在是夏季,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在这漫长的黑夜中,演一出自导自演的独幕剧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点子。而李想的戏剧里,主角只有他和一只叫阿毛的小狗。

“你有过主人吗?我才他一定是一个粗心的人,不然怎么会把你弄丢,要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但无论如何,肯定都是个没有爱心的人,不然怎么会把你遗弃在外边。”

“什么,你说别在背后说你主人的坏话!嘿,我还就要说,如果你的主人真的那么好,那么他们怎么不找你啊。你看看你,我发现你的时候饿得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崽子似的,要是再晚点儿遇见你啊,我估摸着,你就要被狗贩子抓去打牙祭了。不过,你那么瘦,狗贩子估计看不上你,他们呀就喜欢又高又壮的狗,最好是像阿拉斯加那样的,一只能卖好大一笔钱呢。”

“你?你不值钱,我估计你倒贴人都嫌麻烦嘞。怎么,还生气啊,小狗也会郁闷?这么脆弱?好啦,骗你的啦,你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吧好吧好吧,你就是犬,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你只是落魄了,大概就是不如意的意思嘛,别和我较真啦,我语文成绩又不好,中学天天不及格,语文老师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像是我欠了她钱一样。”

“笑吧,笑吧,你又不用学习,自然不知道语文有多难。我明明很努力地去理解那些话了,可是我哪里知道那个作者想要表达什么嘛,我又不是他,更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哪里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嘛。更何况,那些古诗都几百年前的东西了,我又怎么知道几百年前的人的思想呢?我连我自己都捣鼓不明白呢,还捣鼓别人,根本瞎扯淡么,你说是吧。”

“这样看来,咱俩好像同病相怜了。”

“好吧,我和抛弃你的那些人也没什么两样啦,只不过,我可以解释的,你知道的,我这次出来什么都没有带,你跟着我,会饿死的。而且,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所以才把你交给一个牧民照顾的啦。”

“好啦,别用你幽怨的目光看我啦,对不起嘛。原谅我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这不是骂你啦,好吧,好吧,你说啥就是啥。”

“阿毛,你说我是不是我有毛病啊,好好的生活不要,发疯似的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还迷路了,简直太倒霉了。你说我会不会死在这里啊?其实吧,我觉得,这个地方风景还不错……你问我大晚上怎么看到的风景?我跟你讲啊,风景不是用看的,而是要用心去感受的,用耳朵去听的。”

“咕咕……”

“好吧,肚子又不争气地饿了。要不咱们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

一个无聊至极的游戏,李想玩得不亦乐乎。今夜的星空很皎洁,或许是没有月亮的缘故,星宿扎着堆与他遥遥对望着,像一片汪洋的海,海里的海藻和珊瑚都在冲他妖娆地舞蹈。他的裤脚打湿了,像是刚从湖畔踱了一圈慢步。湿漉漉的空气拉坠着他的鼻息,仿佛要把他从叨叨自语的独幕剧中拽出来。这是天明的信号,意味着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迎来新一天的破晓。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已经等待了九十来天的太阳,看了将近一百次的日落,奇怪的是,这一百来天的时间,居然没有一天是阴着的,仿佛上帝特意给这片多雨的土地开了一扇窗户,以便让更多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活了快三十年,李想第一次感觉受到了自然的照拂,就好像这扇窗,是特意为他而开的,如此他可以奢侈又贪婪地拥有这片天空。

“年轻人,你为什么睡在路边?”正在李想怔怔发呆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宁静,而一辆开着车灯的巴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李想有些惊奇,紧接着是错愕。顺着这条路走了将近三个月,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路人,更别提城市和村庄,他想象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荒芜的地方,荒芜得就像几百万年的人类踪迹还没有延伸到这里似的,可脚下平滑的沥青大道却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这是文明早已经触及的地域。不是人类从未到达这里,而是李想以前的世界太小了,小到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少人,不知道这土地有多少路,更不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什么时候闪烁。

那是一辆通体墨绿色的大巴,明亮的橘黄色车灯像是一张可以撕裂黑夜的大口在前方开路,而铁龙似的车身躲在漆黑的夜幕中,缓缓地蠕动着,像一条巨型的大青虫,长相怪诞又阴森。

“嘿,年轻人,在想什么呢?看你衣衫褴褛的,风餐露宿,应该是个迷路的游客吧。上车,我能送你到可以给你提供帮助的地方。”车里的人对李想发出了邀请,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焦急和催促,就好像他是特意来接李想的。

“我能相信你么?”

李想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遇到了一个大叔。大叔说他也要去北方,李想问他去北方做什么,他说他有东西落在北方了,想要去拿回来。李想问他落下了什么?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所以才想去北方看看。李想又问他为什么不做飞机,或者乘火车,这样不是更方便么?那个大叔说,有些东西,不亲自走一遍,搭顺风车是找不到的。李想忽然觉得和这个大叔很投缘,便索性结伴同行。当晚,他们在一条小溪边扎起了帐篷,那个大叔用随身携带的鱼钩掉到了几条鱼,煮了一锅鱼汤。鱼汤很香,李想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吃饱喝足后,李想和那个大叔聊起了过去的经历,一直聊到了深夜,以至于李想什么时候睡去都不知道。

结果,第二天早上,等李想起床时,发现那个大叔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李想那辆载着他走了两个来月的摩托车。待他去摸背包里的钱时,发现钱也一道不翼而飞了。不过还算那人有点儿良心,没有把李想的食物也尽数偷了去,所以他还能勉强活到现在。所以,他现在这么狼狈,很大程度上,都是拜那个大叔所赐。

似乎感觉到了李想的警觉,老人平静说道:“放心,我对你没有什么图谋,我只是受人所托,来这里接你的。”他似乎被误会习惯了,见多了惊弓之鸟,并没有因为被人当做坏人而生气或者恼怒,“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觊觎的么?你那自说自乐的独幕剧,还是你即将见底的背包。上来吧,孩子,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找答案么,我可以带你去那个藏有答案的地方?”车门缓缓打开,像一块等待贵宾踏足的地毯。

这人仿佛已经在周围等了许久了,李想的每一个动作都一点儿不落地落在他的眼中。李想虽然不喜欢他一语中的地戳破别人的秘密,可终究无法反驳,而且那个人说对了一件事,他现在身无分文,几乎一无所有,再蠢的强盗也不会蠢到开着豪华巴士来打劫一个穷光蛋。想到这里,他便有了上车的底气。

“你好,河漠,午夜巴士的司机。”低沉的声线下,是一张布满皱纹却容光焕发的脸,给人感觉像是一位鹤发童颜的道人。

李想刚找了个位置坐下,便有一个猫咪模样的侍者端上了一杯热牛奶,以及一个一看就汁水充盈、皮薄馅多的肉包送到了他面前。

“这是我的宠物兼仆从小八,他很温驯的,请不要害怕。”河漠似乎猜到了小八的模样会吓到李想,特意解释道。

不过河漠低估了李想的饥饿,他几乎疯一般地将一大杯热牛奶鲸吞似的吸进肚子里。热身之后,又掐破包子的皮顺着豁口心满意足地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最后像抓着一颗大号花生米似的把包子塞进了嘴里,似乎是要噎住自己的惊诧和恐惧。

河漠老人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狼吞虎咽的人了,摆了摆手让小八退下,小八礼貌地冲着李想和驾车的河漠鞠了个躬后,慢步退下去了。车里一下子又只有刚大快朵颐了一顿的李想和正聚精会神地开着大巴的河漠老人。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害怕小八?”河漠开口问道。

李想一边回味着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吃到的肉汤的香味,一边说道:“如果是五岁的我,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一定会笑着跳着一把将他抱到怀里,揉他的脸,蹭他的脸;如果是十五岁的我,一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不符合科学常识的怪物,然后吓得惊慌失措,有可能从车窗跳下去,然后屁滚尿流地跑掉;如果是二十五岁的我,一定会与他合个影,然后配文‘某某影城一日游’。”他有些无奈,瘫坐在座位上,仿佛整个人要陷进去一般,“可是我已经三十岁了,见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太多了,前两天一个长得和蔼可亲的大叔偷走了我的摩托车和所有现金,而再此之前我们相谈甚欢,他甚至想要将女儿嫁给我。这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的人,猜来猜去,怕来怕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先吃饱喝足再说。我是个很实在的人,如果你现在要将我带到一个地方当劳工我也不会害怕,只要管饭就行。但如果你要我的性命,我可不会束手待毙。”李想示威似的说道。

河漠老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理由,却也不做安慰。他始终背着身子,李想根本不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什么,他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冷漠,麻木,专注,城市里公交车司机就整天是这样的表情。

“小八说,你没有害怕他让他很开心,不过你的吃相太粗鲁了,有点儿对不起他精心准备的点心,他有点儿难过。”河漠淡淡地说道。

李想回过头,车厢里空荡荡的依旧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个叫小八的猫咪侍者像是消失了一样。“别找了,小八很腼腆的,只有客人来的时候,他才会出现,他现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房间?这个车上还有房间?李想有些疑惑,不过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河漠老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心事。

“我其实更想问这辆车会把我带到哪里去?”李想如实回答道。“阿富汗,中东,还是叙利亚,那些地方应该还挺缺廉价劳工的。”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去哪里很重要么?对于一个从未思考过旅程的人来说,终点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河漠老人用千帆过尽的语气说道,仿佛这辆车上已经载过无数迷路的人。

老人没有说谎,这趟巴士从来都没有终点,就像是它从来不知道下一个登车的人是谁一样。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人上车,他的职责是将他们带到他们潜意识里想去的地方,然后去接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开了多少年的巴士了,岁月对他而言,早已经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眼看问不出答案,李想便换了一个问题:“那我还是问一个实际一点儿的问题。”他深深呼了一口气,貌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是死了么?”

河漠老人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很快便嗤笑了一声,换了一个更和蔼的口吻说道:“年轻人,你才三十岁,离死亡还差的远呢,怎么会忽然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这难道是现代人新兴的打招呼的方式么?角色扮演之我是死神?”车厢里响起了舒缓的音乐声,像二十世纪末美国黑人中流行的爵士乐,又像是现代的流行布鲁斯,“听听这音乐,她的旋律是多么迷人又悦耳啊,她的歌词又是那么地美丽又婉转,这是人间才有的美妙体验,死人可享受不到。你也大可不必用怪力乱神的那一套来揣度我的身份,更不必杞人忧天地幻想这是死去的天国空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隔着车窗我也能感受到夏夜的晚风像成熟的少女的裙摆一般拂过;池塘边青蛙在咕咕地叫着,争相求偶;还有你刚才喝的焦糖牛奶的芳香还弥漫在车厢的每一寸空间里呢,它还在不断挑逗着你的味蕾。年轻人,这是多么精彩的世界啊,不要整天想着死亡,也不要觉得死了就可以上天堂,那是一场缥缈的旅行,远不如现在安逸地睡一觉来得踏实。”

这一瞬间,李想觉得眼前的河漠老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大巴车司机,而是一个散文家,一个诗人,一个哲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想要暂停时间一字不落地记下来,然后默默记在心里,不让时间冲淡了它们。最后,他像一个催眠师,用他低沉的、叫人想要陷进去的嗓音说道:“睡吧,睡吧,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这条路布满荆棘,且走得孤独,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李想像是受到了梦蛊的召唤,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在渐渐远去的爵士乐和稀释的布鲁斯歌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对嘛,年轻人该睡觉就得睡觉,别整天想东想西的,没有什么是好好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一定是没有好好饱餐一顿。小八,给他加一条毯子,太阳快要出来了,这会儿的天气最冷,可别给年轻人冻感冒了。他还有很多路要走呢,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个人呢,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体可应付不过来。”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猫脸人身的小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想的身边,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到了他的身上,然后恭敬地站到河漠老人的身旁,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你说,那家伙差人将他的钱和摩托车都偷走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地道啊?”语气说道最后已经几近于肯定,“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选中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不过,我们就是个开车送人的对吧,其他人的事情,我们没有必要掺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这条路既然是他自己选的,那就好好送他一程吧。”

小八适时地递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河漠老人一饮而尽,脸上越发光鲜起来,仿佛即将冲破地平线,越到天上的朝阳。

“换一曲音乐吧,我想听萨克斯的独奏了。”河漠老人摆了摆手,示意小八退下。车厢就像是一台老式唱片机,在萨克斯的音乐声中陶醉着,叫人品出一缕越发浓厚的清晨的气息来。河漠老人放下了椅子,酣然地睡去了。大巴车依旧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向着远处的村庄驶去。

如果这时有人在窗外,会看到一只青绿色的大鸟爪子上抓着一段绿皮车厢,缓缓地从山谷上空滑翔而过。

待第一抹阳光才山的缝隙见溜过来时,熟睡的李想像是梦到了许多甜蜜的回忆,一条口水忘我地流淌着,滴到了他的手臂之上。那是他许久未见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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