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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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软流层之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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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他想起他的老父亲了。

每次回到那栋小屋,他总是能看到老父亲那弯得像弓的背部,它就放置在轮椅上。

父亲话不多,但嘴唇总是在抖。眼睛无神,堆叠在一起的皮肤开裂了许多条痕。七十年的风雨都没能摧毁这个家,却压垮了这位老人。

父亲喜欢看到他,他一回家,父亲就高兴,笑起来时,父亲的眼睛折成一条线,像画在鼻子上一样。

他会抚摸父亲的手,那张大体与褶皱山脉相似的手背,那面深邃和大洋海沟相当的手心,暂时地卡在那条如海底山脉般布满苍夷的手臂上。

他恨那次意外啊!

是那次意外让一个壮士一夜间化作老翁,让一栋支撑一瞬间断作墓碑。

那一天,当他着急地冲进医院,拉住父亲的手时,他惊呆了。

手臂上的每一条结痂,都连着一条神经,每一次触碰,父亲都会疼得呲牙。

从此,他就再也没碰过父亲的手臂。

后来,在别人的寥寥几句中,他才能想象到当时有多么惨烈。

天空是暗红色的,地面是红褐色的。云层被熏得灰蒙,土地被盖上暗黑。岩浆如河流,地板如蒸锅,天上落着石头,地下喷着蒸汽。

但是……他也恨父亲。

“你父亲……那天值班,那天天气很冷……冷到极致。我和你父亲一起走……一起走,走到那个地方……我们打桩,打东西。这就是……我们每天的任务。”

“可是天气越来越冷了,你父亲用手去摸被雪覆盖住的测量位置,我也能看到你父亲的手断崖式地变红。”

“我说:‘这天气这么冷,怎么不用机械来做呢?’他说,我们这里和荒郊野岭差不多。”

“我们每天的任务是打六十二个探测位,一一读数。那天我们把最外层三十二个打满了,他说,每次打的位置覆盖的区域都有重复,不如我们改进一下,同时也能省一下损耗……”

“他的想法我不太赞成……因为……这么多年来,这个方法能够保持百分之九十八的准确率,不是没有它的原因的。”

“‘科学就是不断试错!你怎么还这么短视呢?’我不怀疑他……他怎么说也是我们中学历最深的人了,所以我同意了。”

“最后我们只打了五十五个,这是我们唯一一次最早回家的时间……也是我们唯一一次没有探测到火山喷发的时间……那天下午,爆发毫无预兆,整个监测站瞬间变成了碎片,我们都被那场震波震飞……山下一座百来号人的村庄正等着政府的新房,就这样被巨石埋住了……”

父亲当天就被送去了医院,在这个卫生条件不太好的乡下,大家仍然把医院唯一一台供氧设备留给了父亲……

经历了几天的昏迷,出院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仿佛曾经的噩梦都挥之而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傻呵呵地笑,像个孩子。

后来大家都感到惋惜……他的错误着实不假,但是没有父亲,就不会有连续四次的成功预警。就连政府来的人看到父亲的情况,也不忍心带走他。之后,村里的人开始可怜起他来了,父亲怎么说也算是个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就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又走了两年,父亲对以往的印象也逐渐消磨殆尽。

有一天他打开门,父亲听到了,转过椅子,问:

“作业写完了吗?”

二十年前,他会笑。二十年后,他还是笑的。

至少,人还活着……

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你要有能力,自己一个人承担所做的一切”。

他很普通,他也想成为像优格那样的人——自身即为权威。怎么说,于晴也算是个努力的人了,他只看着葱岭就能考到市第一,也是一个‘天才’、这个小镇的名人了。

他还有什么说得上是普通的呢?一个偏远小镇的居民,不也能和城市里的人争一争吗?

他不满,尤其是父亲——明明有机会的,却偏偏被一些碍手碍脚的东西阻挡住了。

所以,他这么做了。他以为,这会点醒这些人,但是结果却令他感到意外,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想方设法地阻碍着散播。

就像落日阻碍了前进的步伐。

乌帕卡虽小,但是五腑六脏仍然齐全,有着二十年代的美感,多遍布乡野,餐饮颇为丰富。工业在这里并不发达,空气很是清新,早晚交接的时候,偏黄的阳光很透亮。站在山上,山下的铬什蒙着一层光晕。

黄昏提前了,夜长在变长,即使最晚看见落日,也总是有夕阳的那时刻。

最后一个人走下了车,越过朦胧的灰尘,走进站在街边的小屋。

“辛苦了,今晚先在这里稍作休息,明天再赶路吧……”

谭海源站在还在温热的街上,再过不久,这里就会变得寒冷起来。他想走动走动,看看夕阳。

他也许想找共享单车,但是这种三十年前就兴起的东西在这里仍然不太常见,它们又笨重又麻烦,在这个山地的家园是不友好的。

山么?

或许有一种东西能够压制它们,他想,巨大的围堰机,能排走上万吨水,也能凿开上万方石。

走着走着,他还要时不时蹲下休息,也许他们说的,“你休息太少了,太紧张了”是对的。

驻足一会儿,他四处张望,远处有一条被车痕压出形状的小路,绵延到山上。有一个人正在缓缓走来,他的影子揣着兜,更像个路人了。

太阳要落下了,天气变冷了。海源把手塞到外衣里,低着头,走着那条小路,路灯远远目送着他。

四周风很大,吹出车流的声音。

“你是去天文台么?”

那个路人经过他时,突然问。

“这上面是天文台吗?”

“不好意思,”那个人摇摇头,把四周的光线摇得模糊起来,“请回吧,天文台过了参观时间了。”

“那它什么时候开呢?”

“早上……嗯……以后都可能不会了。”

海源点头,也许这里要开始整改了,没什么可以表达的。

但他也挺想看看那座白色圆柱的,不过现在还是算了。

他道了谢,西边的太阳正一点一点下垂,弯曲的河流缓缓流动,映射出几个暮日。

……

塔什库尔干很小,与其说是县,不如说是镇,这片地区顶上一个半首都的大小,但是仅有的五万人却集中在中间只有不到半个崇明岛大小的绿洲上,离乌帕卡两百多公里。

夜雪开始融化时,电车也开始碾水。

车子开进塔什库尔干镇的时候,远处那座火山已经若隐若现了。从北部看去,不成体统的锥形山体更加显得其野蛮。

路面颠颠簸簸的,哼哼地走了几百公里,一直绵延到看不到的地方。飞溅起来的土混合着细雪,每陷一次坑,前窗上就铺满了这些东西,司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打开、关闭雨刮器的动作。

直到司机说“看不到路了”,他才迅速地停下发热的气缸,打开车门走进山的世界。里面的人拉下满是泥浆的车窗,探出头去。

不,不是路面看不到了,是路面已经断开了,再走下去,就是原始的硬质花岗岩体了。

而且西若就在旁边了……

一排风吹过,追逐打闹着,不留意间就撞上了一行人,它们笑着,一边跑,一边转过头去,似乎在说对不起。

灰色的雨雾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火山口的硫蒸汽,每个人都戴紧了气罩。

“环境真是不友好啊,怪不得数据不全了,为了这几张纸,恐怕有不少人得牺牲。”

所有人认可得缄默不语,害怕着如果张开嘴,硫磺就会一瞬间夺去他们的性命,尽管他们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

走着走着,他们踩到了几个插在地面的圆柱,不及保温瓶这么圆,但是确实绊了他们几下。

谭海源小心地摸着地面,慢慢蹲下,长长的衣服快要触及地面。他挡着护目镜,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细细地摸着那些东西,它们坚挺地立在花岗岩里面,四周的岩石有很明显的擦痕和红迹,看来这铁制品着实坚硬、年代久远。

隔着雾,前方的路变化多端,一行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眼里盯着卫星导航器,生怕不小心跟丢了方向。

地面像是有生机一样,一鼓一鼓地,迫使这些可怜的人又跌又摔,连滚带爬地爬着那座山。

越往上走,地面似乎也变平了,甚至还有向下的趋势,这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正需要这么一个平台,以便未来几天的工作。

有几个人已经开始从背着的包里拿出设备来,一点一点地探测四周的地形。

灰色,灰色,显示板上面全都是灰色的等高线,除了偶尔有两条深灰色的线除外,没有什么可以说是生机的东西了。

“队长,谭!虽然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

一声惊呼,吸引了四周的队员,他们集体看向那个惊呼的人说的那里——很远的前面。

前面已经被朦朦胧胧的水汽蒸得模糊,但是很明显地能看到,那边有着一座鼓鼓的山包,上面似乎有一个黑白相融的物体,高大但歪歪扭扭地矗立着,像座倾斜的灯塔。

“那里可能就是……木斯塘火山监测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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