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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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今古名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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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七马,驰至风陵渡口,牵马上了河船。刘裕这趟洛阳之行,打南朝绕了个弯,又在北方的边塞画了个圆。

船行刚过三天,驶到了平津渡,眼看着快到洛阳地面。京口路长,刘寄奴归心似箭,只嫌三门峡里奔腾汹涌的河水还不够湍急。

刘钟向前舱里的刘裕兴奋挥手:

“大哥,我们到后秦的国境了!”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平津关的渡口镶嵌在邙山里。七人都扶了船栏,远眺雄关,想象着关隘后面的洛阳古城,是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

虞丘进叹道:

“大丈夫当纵横中土,死葬邙山。邙山,是天下正中间的龙脉。山前两座关口,关口控着两个渡口:

一是刚刚经过的平津关、平津渡;二是眼前的孟津关、孟津渡。武王伐纣,曾在孟津大会八百诸侯。西周立朝,周公旦在邙山后面建城,始有洛阳。

这座三百里邙山,埋着东周八王、东汉五帝、三国四主、西晋五天子。

千古北邙路,黄尘老尽英雄。”

丁午淡淡道:

“老虞丘,你要是登上这座大坟包的山顶,必是眺望不到什么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也别想看见什么富丽堂皇的楼阁,高高大大的城郭。

七年前还是八年前来着,后秦从西边攻城,那一仗打了俩月,你的大晋不负众望不出意外,还是败了。秦主姚兴,将洛阳八关的数万百姓,强制迁移到关中。说来也是,洛阳城自从被董卓烧光以后,又遭了不知多少次战火,不差那一次。”

刘裕道:

“我也记得那年。那年,司马道子尚且把持着朝政大权,荒淫无道。后秦趁着大晋的朝野动荡,一举拿下洛阳城。洛阳的失陷,摇晃了淮河、汉水以北的千里晋土,这些地方慢慢也被后秦、南燕收入囊中。”

孙处掏出袖中匕首,削平船栏上一片龟裂的油漆:

“那年是大晋隆安三年,后秦弘始元年;那一年,我十二岁。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大晋北调的乱军抢光了我家里余粮,我爹娘在寒天里活活饿死。宗族里的大辈,把我买到琅琊为奴,我只值一斗米。

他们的年号有意思啊,什么‘隆安’、‘弘始’,兴隆久安,弘盛始之。这些皇帝老子,美其名曰‘化国为家’,不过是把天下当做自己的私产,把天下人当做圈里的牛羊。

弘吧,隆吧,我的亡父亡母没福分看到年号里美好的盛世寓意,我在琅琊酒舍里衣食不饱、受尽苦楚的时候,也看不到。”

矮孙处一个头,小刘钟踮起脚拍了拍他后背,放眼远眺岸边关口:

“大哥,孟津关快到了,让艄公靠岸吗?”

“再走走,等船远离了邙山……刘钟!”

河风忽起,波涛不平,吹得少年一个趔趄,左脚绊右脚,身子就栽进了河里!

众人慌忙脱衣准备下水。可这救人容不得刻舟求剑,十冬腊月,刘钟身穿棉袍,浸了水,水性再好也难在黄河里撑上一时片刻。

后舱闪出一个人影。

众人赶到船尾看时,一名大汉俯身趴在船板上,单手向河心里递过去一只拐杖。那大汉身穿茜草和苏木染就的红衣,圆脸大眼,口字胡须包围着两片厚厚的嘴唇。

不等众人上手帮忙,刘钟像落汤鸡一般,已经被汉子拖了出来。刘裕上前答谢,汉子背着手,脸上只顾着憨笑。

到彦之低声道:

“不太对。黄河乘船,又不走山路,此人也正值壮年,不该拄拐。”

蒯恩乐呵呵向汉子作揖,慢慢绕到汉子身后。回了刘裕身边,蒯恩低声道:

“这汉子一只手上都是人血。”

“钩镰拐。”

刘裕道:

“他的拐杖,头部是个钩镰枪头,平时被木饰面包着。我搞不清机关在哪里,他应该是刚才着急救人,不小心拨开了拐杖里藏着的枪头,这才划出掌心的血痕。”

红衣汉子看众人私语:

“大家见笑了。我不敢带刀剑,旅途上怕被强人看不顺眼,故而拎了这根卜字拐。各位大哥哪里去?”

看不见刘裕眼色,刘钟忙回:

“恩人,我们跟随大哥到洛阳城去。”

“可巧可巧,我也到洛阳行商。你们在哪儿下船,孟津关渡口吗?不如再乘船片刻,到虎牢关再泊岸。”

刘裕故作不解:

“这是为何?”

汉子轻轻抱起双拳:

“虎牢关还有些里程。刚才听各位临风凭栏,讲议江山——我孤身逆旅,太过寂寞,行李里面酒水吃食剩的太多,再放就坏了。不如一起小酌半杯,坐下唠唠?”

“承蒙壮士救了我弟弟性命,理应鄙人请客,怎么敢让壮士挑费?”

“不妨,不妨!”

引着七人进了后舱,汉子瞅了瞅他的同伴,几个龙精虎猛的大小伙子,不等汉子说话,麻溜摆上了几盘米糕,洗杯子续了烈酒,又厚厚切了几斤腊牛肉,撒上几把生蒜端了来。

汉子道:

“洛阳城,天下的名城古都啊。

且不说太行和秦岭,构成了阻隔中原与关中地图的两道绝壁,就说这洛阳的七山八关:

北线是天险黄河,滚滚浊流,从三门峡激射而出,水流湍急难渡。近水处两个关隘——平津关、孟津关,两座雄关背靠邙山。

西线是函谷关,挺立于崤山之上;崤山又与熊耳山并立,熊耳山下的伊阙关,再与函谷关互为犄角之势。

南线有三关:轘辕关、太谷关、广成关。这三关,坐断箕山、伏牛山,呈品字形排列,是中土洛阳面向南朝最坚固的防线。

东线,是嵩山,五岳正中的嵩山;嵩山又与大伾山相接,大伾山前,堆着一串低矮的土丘。我们已经过了孟津关,等到下一个渡口泊了船,也就到了这片土丘前的虎牢关。”

刘裕等七人,并不饮酒,见那红衣汉子动筷举杯,刘裕才夹了只米糕进碗。

刘裕道:

“洛阳,以山为城,以黄河为池。这虎牢关,又称汜水关,关前有汜水流经;汜水再流,便与洛水合流。

汜水与洛水,都是黄河的支流;这两条流水,也扼守着洛阳城东、南两面。

当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第一个头疼的就是汜水虎牢关的重兵。城南,司马懿指洛水放屁,引诱曹爽投降——一屁崩出来这大晋的天下。

虎牢关是百战名关。洛阳的七山八关里,并非虎牢关的地势最为险要,而是这低矮土丘前的关口,相对于其他雄关漫道,更为好走。

刚才在平津和孟津下船的人们,要么家在洛阳城南,要么就是外乡人,没见识过洛阳荒野的崎岖。不看几本老书,真不知道该在虎牢下船。”

“所言甚是。”

大汉点了点头:

“这洛阳,当真是天赐的堡垒;乱世想要逐鹿中原,绕不开这座洛阳铁城。

洛阳以东,毗邻兖州;以南是荆州、扬州。放眼洛阳盆地的东、南千里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当年董卓一把大火,将洛阳烧为焦土;魏武帝曹操,最初定都于洛阳城东南方的许县——

许县距离最近的箕山天险,还有遥遥百里之远:

孙策险些千里奔袭许都;刘备领兵北上,打到过许都城下;关云长发奋荆州,更使中原振动。

因此魏武统一北方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重修洛阳。

洛阳城再往北,是邺城。仍是曹操,疏浚了邺城的河道,与黄河相连,运粮运兵。邺城之外还有中山城,慕容垂建立后燕,定都于此;慕容垂的身边睡着北魏这个大患,他不得不在华北定都设防,自守国门——前几日燕军惨败于参合陂,后燕也没几天过头了。

中原以北,有九塞八陉七十七关,以洛阳之外的城池为都城,千篇一律,都是割据一地则有余,坐拥天下而不足:

洛阳盆地北依太行,山路难行,但凡想到中原问问九鼎的轻重,皆要南渡黄河,先攻洛阳。有了洛阳,才有西叩函谷关城门的机会,走其他小路,不容易进入关中;

洛阳,不仅向西可入关中,向南也可兵出汝水、颖水,与南朝争锋;向东、向北,黄河通行无碍,进可鞭笞北境,退能据城自保。

这洛阳城,不失为帝王基业。”

刘裕叹道:

“毕竟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中原是天下粮仓,可是史书里,洛阳却一直是个贫瘠的城池。苏秦说‘我在洛阳无二顷田’;张良说‘洛阳小,不过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

田地既贫瘠,人口更是不足;五胡攻战,中原之民,十不存一。天下大乱时,这洛阳城自然四面都是敌人。”

红衣汉子傻笑一声,自饮一杯冷酒,又道:

“你看这天下大势,定都长安者,如何?”

刘裕摇摇头:

“天下尚未一统,这样的对比,只能比烂——烂不过大晋的金陵王气,南朝以建业为都城,号称‘龙蟠虎踞’,不过是偏安而已。

西汉末年,王莽逆天而行,赤眉、绿林军纷纷杀入长安,关中生灵涂炭。西汉盛世时,关中四郡,在册的有300万人口,全国人口有5000万;直到东汉末,关中仅仅120万人口,此时总人口4000万:

比之于洛阳,长安更惨。

关中大片土地,一直以来都缺乏人力耕种。就是西汉文景之治时,长安每年仍然需要从函谷关以东,征天下粮草四百万斛入关。

前秦后秦,也皆定都长安。前秦已灭,这后秦国主姚兴,是在鸡蛋皮上跳舞的行家,连年用政治铁腕制衡西北的游牧国家。这几年,后秦玩脱了,西秦、北凉数次侵扰后秦的西部边陲,姚兴年年征召大量关中人口,向极西之地运兵运粮。待会儿进了洛阳,我们看到的很可能是一座鬼城——关中已经空了,后秦当年攻克洛阳,又把洛阳人口十万户西迀。西迀干什么?嗨,还不是为了用人命来填补那无休无止的攻战……

洛阳只有一城,这一城,并非孤城,而是守山带河,可调集天下资源:

尽管洛阳盆地也曾遭遇战乱的重创,但他依旧是天下正中!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却只有左冯翊、右扶风、弘农郡、京兆尹这四个郡,顾首不顾尾。一旦有英雄崛起于乱世,但凡提三万精兵,只要叩开函谷关,发兵四郡,这关中便会首尾难顾,旦夕可收长安。”

红衣汉子扯下一大块牛肉,洪声憨笑:

“你说的好,甚好——

可这两周两汉两晋,定都长安者,都能国力昌盛;却为何定都洛阳者,无不国破疆残!”

刘裕亦笑:

“江湖游子,酒后胡唚,不足介意。

我并非说,洛阳好过长安;我也更不认可,长安好过洛阳。

你说的很对,无论西周、秦朝、西汉,这些定都长安者,都比东周、东汉更具盛世气象——

然,不是定都洛阳使王朝衰灭,也不是定都长安使天下昌盛,而是,兴盛王朝,需要定都长安;衰落王朝,需要定都洛阳。

天下一统时,关中之地,南通巴蜀,东包中土,更宜集结粮草、军马,虎视西北高原,与游牧争雄;

天下有变时,尤当先平内乱,洛阳是社稷苍生的堡垒。

有个和尚告诉过我,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若有此人,当提刀北上,收复长安、洛阳,并克东西二京。

手握两京,脚踏太行山南,剑指西北边塞,洛阳的腹背受敌变成真真正正是四通八达的地利,长安的人烟稀少变成五步一屯十步一卫的大军营盘,平定这百年乱世,何异于覆手吹灰,摧枯拉朽!”

红衣汉子不再憨笑,圆脸写满严肃:

“后秦姚氏,已经占有长安、洛阳,却为何天下汹汹,仍不安定?”

刘裕不答,起身出了舱,眼望涛涛黄河。

舱外风呼浪涌,船舷上响起一声轻叹:

“都只因时无英雄,

多让那竖子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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