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长期的奔波劳碌和心力交瘁，何朵的身体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内分泌失调和作息不规律，加上母亲在家时一顿接一顿的家乡饭菜，让她的体重在这一年暴涨十几斤，并且始终没有缓和的趋势。望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凸出的肚子、下垂的脸颊、若有若无的双下巴、久未打理的碎发和无光的眼神……俨然一副落魄中年妇女的标准模板。

何朵轻叹一声，默默回到会议室，刚好碰到赵明在破口大骂。

“怎么了？委屈你们了？一个个都长脾气了是吧？垂头丧气、无所事事、恍恍惚惚、不知所云！气不过？气不过可以走啊！天大地大，又不是非江上香茗不可，利利索索说一声，我还敬你们两分，在这里摆这幅姿态是什么意思？！别说你们，我不也没什么股份？我那点微薄的比例不也还只是代持？我不也一样在干？工作是做给谁的？做给我的？做给江总的？这道理需要重新回到小学课堂去学习吗？！”

何朵轻手轻脚回到座位，和其他人一样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听赵明训话。

的确，自上市之后的两个多月来，多数和她一样的团队负责人都因为对公司透心凉的失望而消极低迷，虽然谈不上怠工，但精气神没了，业绩必然受影响。缓过来的赵明不得不再度把众人叫到一起，借着开例会的时机给大家做思想教育工作。

两分钟的肃静之后，赵明语气一软，缓缓说道：“将心比心，我和你们没什么不同。要说大家心里没委屈，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委屈吗？但这是可以赌气到工作上的理由吗？尊重事实，尊重岁月，诸位。”

“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一份工作，也只是一份工作。确实志不同道不合，早点给自己另谋出路，这是对自己负责。如果不走，就要对工作负责。外因不是自己消极落后的理由，这种理由说出去，丢人的是自己！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生在世，学会成全别人，发自内心助力别人，才能成就真正伟大的自己。而对于工作，既然此刻各位在这个位置上，我奉劝大家，也是最后一次嘱托各位，对工作负责，对团队负责。能不能做到？！”

众人一愣，习惯性喊了一声“能”，只是由于太过突然，大家的回应参差不齐，声音高高低低，反而显得有几丝滑稽。而何朵一听赵明的论述，闷骚文艺青年的酸腐劲儿即刻涌上了头，脑子里正琢磨着：“‘上善若水’还可以这么用？”猛然间听到大家稀稀拉拉的呼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明哼笑了一声，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不喝两杯，一个个都提不起劲儿。走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江临汇餐厅！”

又是一番称兄道弟的疯狂劝酒，又是一轮东倒西歪的醉后百态。推杯换盏的背后，是众人早已麻木呆滞的热切，和不得不努力逢迎的规则。

其实这两个多月来，众人虽然普遍情绪低沉，但工作上该做的事情并没有落下。能成为团队的负责人，谁会没有这点基本的自我修养？无非是当业绩还差一些的时候，或者有些事情需要拼命争取的时候，大家不再那么玩命了而已。要知道江上香茗走到今天的每一步，不仅需要众人的恪尽职守，更需要全体成员的那股子玩命精神。

带着一身酒气，何朵站在路边等候代驾，嘴里吃力地咀嚼着口香糖，她可不希望这一身酒气影响到父母。对工作，自己虽说不存在玩忽职守的情况，但的确心有亏欠，毕竟这一年来一半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父亲母亲的身上。在她看来，一旦对团队和市场的投入达不到百分之两百，即便只是处理完了日常所需，也算不上问心无愧。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家人和工作，自己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真的已经很尽力了。

眼看父亲胸口的皮肤不见好转，何朵心急之下拍了照片去药店咨询，在老板的推荐下买了一款莫米松软膏和喷雾，半信半疑地给父亲擦上，结果当天就有了起效。就这样用了一个星期，何胜军胸口被烧坏的死皮已经全部脱落，一层新长出来的光滑粉嫩的皮肤正式宣告了治疗的成功。而他的喉咙肿痛也已经好了大半，可以正常吞咽简单的面食、米粥和番薯等食物了。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何家人有丝毫的喘息，何胜军的身体刚有起色，大便却开始出血。按照他本人的回顾，应该是最近身体发懒没怎么动弹，水又喝得少，所以大便太干，把肛门划破了。然而那些血量看起来又不像普通便秘可以说得通，何朵便咨询了医生，在医生的建议下把之前喝过一段时间的聚乙二醇4000散和乳果糖口服液都试了试，出血情况好了一些。

可是没过两天，何胜军又突然发烧了。

“可能昨天夜里半躺在床上睡觉，忘了盖被子，才着了凉。”何胜军回顾着昨夜的种种迹象，推测出了以上可能。

这个推测却让何朵火冒三丈，气急言道：“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体虚吗？老是睡觉不盖被子，说了你多少次了？！你怎么老这么折腾自己，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起来？！”

何胜军心虚，便也不再言语。何朵唠唠叨叨出门买了退烧药，又唠唠叨叨喂给了父亲。何胜军服药后的第二天，烧就退了。然而没过两天，却又开始发烧了，自此后隔三岔五就发烧，即便吃了退烧药，却始终不能根除。何朵只好再度跑到医院问诊，医生一听何胜军的情况，便立刻要求何朵把他带到医院检查。

等何胜军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分。而且按照医院对防疫工作的要求，所有发热病人都必须去发热门诊隔离检查。核酸检测没出来之前不得离开，包括何朵。就这样，从做核酸到CT检查以及血检报告出来，一切敲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何胜军从发热门诊被转到急诊，医生给开了退烧和消炎的盐水，让他在输液区等候。此时的他肚子早就饿了，只是前面父女俩都不能出去，只能忍着。

“医院外面地铁口商铺有一家非常好吃的馒头店，我去给你买俩馒头或者花卷，再买点热饮你吃吧？”何朵知道父亲不喜欢吃江临的包子，只有馒头每次还能吃进去一些。

没想到父亲却说道：“不吃那个，不好看。”

何朵哈哈大笑，说道：“哎哟，可以啊！几个月前刚来江临的时候，总是要吃馒头，那时我说不好看你还不乐意，现在成了本地人了，要面子了。”

何胜军微笑不语。何朵自顾说道：“主要是这么晚了，正餐的饭店都关门了。要不我还是给你买一罐八宝粥？离得还近呢，就在医院的便利店里。”

“行。”

看着父亲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一桶八宝粥，何朵眼里溢满慈爱，仿佛此刻自己才是父母，而父亲只是自己乖巧懂事的小孩。今天这一弄，父亲在医院足足待了八九个小时，以他的身体情况，此刻早已非常疲惫。毕竟连自己都已经头重脚轻，双腿肿胀了。

“你爸爸肺里有炎症，所以才会不断发烧。建议早点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明确炎症的起因，而且他的便血情况也需要系统查一查。”王医生通过急诊科大夫的内部手机，对何朵说道。

深夜输完液回家的何胜军，连妻子一直温着的米粥和热菜也吃不下，一到家就躺床上闷头睡着了。何朵和母亲面面相觑，为紧接着的新一轮住院惆怅不已。

从上一次放疗结束出院，到今天再度入院，中间仅仅隔了二十天时间。这二十天里，何胜军的身体可谓遍体鳞伤，没有一天真正舒适过。何朵以为是放疗导致的一系列副作用所致，因此虽然日日忧心，却也不至于恐慌。直到这次住院后医生开出来的一系列流水般的检查，她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除了之前常做的血常规、生化、静脉彩超、胸腹部增强CT等全身检查和后来几个月新增的凝血功能外，还多了诸如呼吸道AB谱、痰培养、血培养、EB病毒、ABO、RH、HLA-1、Rh表型CcEe、血气、TNI、ProBNP、梅毒筛选、乙肝定量、前S抗原等一些列她先前没见过的新单子。

刚入院时，何胜军的血小板却就已经低到了45，而D-二聚体却高达5.73μg/ml。医生们紧张不已，把检测心电图和血氧血压的仪器再度搬了上来，何胜军全身上下也开始缠满了机器。这一幕，像极了四月一号初来江临时的模样。

“你爸爸的便血情况是眼下最严重的，一定要排查清楚到底什么原因导致。我们最担心的是消化道出血，因为他现在血小板太低，一定要避免出现大出血的情况。”王医生说道。

“可是一定要禁食吗？他的肠胃太脆弱了，每次只要一挨饿，就容易疼的难受。”何朵心疼地说道。

“禁食，对于你爸爸现在的身体而言，已经是很小的事情了。他可是便血，已经是体内出血的症状了，止血才是当下的关键。而且有个很矛盾的事情要跟你说清楚：如果只关注止血，就会影响血栓，导致血栓加重，血栓加重的最坏结果就是猝死；但是如果不止血，随时又可能会大出血，同样有生命危险。所以我们只能通过禁食、检查、输血的方法先稳住他的身体情况，一步步小心推进治疗过程。而且你们要随时做好去重症监护室的准备。”王医生表情严肃地说道。

“重症监护室？怎么会严重到这个程度？”何朵想到父亲现在的音容笑貌，虽然身体不舒服，但精神状态还是很好的，而且即便消化道出血，止完血不就好了么？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随时会进入重症监护室这么严重的情况。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谁都不希望发生最坏的结果。好在你父亲精神状态很好，心态也不错，我们对他的治疗还是比较乐观的。”王医生说道。

何胜军就这样禁食了三天，也许是经历了太多次的饥饿煎熬，也许是身体已经虚弱到对饥饿没有鲜明的感知，也或许是被输入到自己体内的鲜红血液和奶白营养液给唬住了，总之禁食三天的何胜军，并没有因为不吃东西导致肠胃非常痛苦的感觉。三天后，医生终于宣布可以开始食用一些便于消化的流食。

“医院会给配餐的。如果你要自己买，那也尽量是藕粉啊、粥啊之类方便消化的。”

“感谢医生，谢谢！”何朵感恩戴德一番，心里还是疑惑颇多，便问道：“那我爸爸还会有发生大出血的可能吗？”

“眼下应该是不会，毕竟禁食的这三天没有再便血，护胃的药也一直在给他用，应该会稳定的。”医生说道。

“医生，我爸爸好好的，您说怎么就便血了呢？有没有可能就是放疗的副作用啊？”何朵问道。

“放疗的副作用一般是直接到食管，反应就是吞咽困难。但是你爸爸是肠胃道出血，我们的基本判断还是和血小板过低有关系。可能之前确实因为放疗导致器官比较脆弱，食物摩擦下有些黏膜破裂，但是因为血小板过低，这些破裂的黏膜出血后就一直停不下来，不断渗血，从而导致了反复的便血情况。而且体内出血和血管出血不一样，我们无法肉眼判断和衡量，要麻烦一些。”王医生耐心地说道。

“那他的发烧呢？三天前在急诊挂完盐水后就退烧了，但是据说昨天又发烧了。这咋也反反复复的呀？”何朵憋了一肚子的问题，也不管医生忙不忙了，只要现在人还没走，她就一定得把疑团都问出来。

好在王医生已经跟何朵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对她和何胜军也已经像朋友一样，于是也并不介意，耐心解释道：“你看这个，超敏C反应蛋白，正常值是小于6.0㎎/L的，但你父亲的检测结果是108.4㎎/L，加上之前的一系列检查，我们初步怀疑他是体内病毒导致的炎症。所以接下来要一边给他消炎，一边给他做各种病毒排查检测。”

何朵正在努力理解什么是病毒检测，医生已经继续说道：“在真正的病毒检测出来前，你爸爸的发烧情况可能会不断反复。好在他人在医院，护士二十四小时都会检测他的身体指标，所以会第一时间做退烧处理。下周要给你爸爸安排做胃镜和支气管镜检查，通过支气管镜提取一点标本，进行活检标本病理学检查。所有的过程都需要一段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何胜军自从住到医院，人一下子放松了很多，毕竟医护人员就在眼皮子跟前，有任何不适或者需求只需要按个铃，就能立刻解决。因此无论发烧还是头疼脑热，都只是暂时的症状，身体不需要长时间经受固定的煎熬，对他来说就是眼下最大的幸福。

而许娇兰就不一样了，六十多岁又一身基础病的她经历了半年多的隐忍，身心已经到了承受的极端边缘，如今丈夫这样，自己又被困死在医院，精神几度崩溃。直接反应就是三天两头头晕脑胀、四肢无力、浑身酸软，发病的时候整个脑壳就像要爆炸一样，人瞬间接近疯狂，几度想要大喊大叫。

何朵不止一次刚从医院回到公司，就立刻又被母亲喊到医院，带着她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问诊做检查。然而每次医生们的诊断结果都是“焦虑症”，每次都是白白花费一两个小时。

2021年十二月的最后两天里，江上香茗所有员工都在为全年业绩的完成冲刺最后的能量，而何朵的整颗心却都拴在了医院。由于疫情原因，自己没法白天都待在病房陪伴父亲，只能在他需要做检查的时候穿梭在医院科室内来回接送。时至今日，她依然死守着父亲生病的秘密，没有让团队里任何一个人知道。赵明等高管虽然理解她的难处，但并不代表会接受她长期以来的半游离状态。

何朵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对她而言，每日尽量解决员工遇到的困难，给大家打气加油筹谋划策，已经是自己可以做的最多的帮助。至于她个人的客户和业绩，那只能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正是：纵当磐石千百固，奈何风雨百万催。